十七名衣衫襤褸、神情疲憊而莊重的官兵圍在一個巨型彈坑邊脫帽致哀,伴隨他們的是第五旅10團機炮營重機槍連僅剩下的兩挺維克斯重機槍。
10團2營基本打光了,配屬2營的團重機槍連12個機槍班,僅剩下兩個機槍班,而人員卻是全連組合而成,早已不是戰前的班、排、連建製。十七人中,軍銜最高的是機槍中士楊益川,他的連長和排長、連部文書就在造成這個巨型彈坑的炮彈轟擊下沒了蹤影,弟兄們刨遍整個彈坑,卻連個布渣子都不曾找回來。血肉之軀和布料、皮革、鋼鐵……統統在一發280mm以上口徑的炮彈下化為烏有,與法蘭西的土地融合在一起。
“楊班長!薑團長叫你去團部!”
中士戴上帽子和鋼盔,端端正正地向大坑行了個舉手禮,跟著團部傳令兵鑽進團部所在的、塌了大半邊的六號坑道。德軍曾用280mm臼炮對付列日要塞的三米厚混凝土工事,與列日要塞相比,坑道雖然藏在地表下五米處,憑著粘合力強的白堊土層和一些混凝土支撐構建,依然抵擋不住巨大的衝擊波。一發落點在坑道入口左邊七米處的炮彈幾乎將團部所有人員震死、活埋,團長劉盛恩上校重傷,副團長薑祖武少校繼任團長。
“楊益川?”
“到!”
“把這個戴上。”薑祖武指了指地圖上的一張布製的黑底白邊五角星,這是取代顯眼的軍銜標示的戰地指揮員標誌,中士把這個夾在鋼盔的網兜之下,就是正兒八經的團屬重機槍連連長了。
在團長和周圍幾名軍官的注目下,楊益川拿起指揮員標誌看了看,腦子裏卻一下子浮現出遠征軍士官學校機槍大隊的教官樊平章的麵容來。就是這位愛踢人屁股的教官,讓笨手笨腳容易緊張的楊益川學會使用維克斯重機槍,學會了如何在戰場上生存下來,發揮出重機槍的戰力。
“咱們暫時撤不下去,最後一批補充兵待會向你報到。”薑祖武幫助中士戴好標誌,說:“大反攻即將展開,兩天之內,你要把重機槍連重建起來。知道嗎?”
“是。”回答的聲音不大,顯示出中士的情緒比較低落。
薑祖武知道,對二營和重機槍連的弟兄來說,這種狀態最為正常!如果此時的中士還能興奮地、高亢地應答團長交代的任務,那多半就應該去後方的遠征軍總部直屬醫院去看看了。
“你們談吧。”薑祖武拿起桌上的望遠鏡向身邊的兩名軍官示意,起身走到門口撿起一杆英77和一個子彈盒,走出坑道。
政訓處的中尉向楊益川介紹道:“中士,這是《實踐新報》記者譚炎。”
記者?《實踐新報》?
楊益川對此不感興趣,漠然看了看記者的臉,點點頭算是招呼了。
譚炎做好記錄的準備,問:“楊班長,你的機槍班負責堅守山鞍部六號陣地,從前天淩晨三點到天亮,總計擊退德軍四次進攻,一直沒有要求增援或者換防。在重機槍連和二營所各重機槍班傷亡近九成的情況下,你們是怎麼做到的?”
怎麼做到的?這話……還不如說“你們是怎麼沒死的!?”去年,江津中學堂的學生楊益川毅然加入遠征軍,剛剛跨進士官學校時,教官樊平章就大聲高氣地問:“你們怕不怕死?”熱血激蕩的士官生們都回答——“不怕!”教官一臉鄙夷地說:“放屁!老子都怕死得要命,你們這群連戰場都沒上過的小娃子,居然敢說不怕死?牛皮,就是被你們吹破的!”
上了戰場,楊益川和弟兄們才發現,自己真是吹破了牛皮。如海嘯一般的炮擊,轟鳴、火光、硝煙,啥都聽不到的耳朵、充斥在胸腔裏的硝煙味兒、搖晃的地皮、四處橫飛的血肉、痛苦翻滾著的傷者和那些血肉模糊的陣亡弟兄……那是地獄,比十八層地獄更可怕的人間地獄!
從連長到一等兵,人人都怕!人人都怕得要死!人人都想拋棄肩負的責任和腦海中的榮譽感轉身就跑,遠遠地離開地獄,越遠越好。可是,沒有人能夠辦到!在德軍猛烈的炮火中脫離陣地就是送死的行為!楊益川親眼看到自己班裏的兩名弟兄尿了,跑了,沒跑幾步就升天了……如今,生與死已經不重要了,榮譽那玩意兒也看得淡了,倒是一種絕非記者、文書們宣教的那種責任感、榮譽感卻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