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 / 3)

周幫洞前,李德山和陸榮廷兩人相背而書,寫出的竟同是“以動待動”四個字!

蘇元春坐鎮百色差不多一年了,名為剿匪,實為躲餉。這一段,他一直住在“澄碧舫”,這是百色“水寨”中最大最豪華的妓舫。

五十六歲的蘇元春保養得很好,發福了!這些日子,他差不多天天擺起洋宴請客。隻是部將都認為沒有中國菜的味道好,酒還是貴州茅台好喝,喝洋酒隻能講是嚐新鮮。隻有那次他開洋匣子放西洋曲子舉行舞會,他摟著一個婊子示範,叫部下一個摟著一個跟著學,那些大多是綠林出生的兄弟,又是扭女人的屁股,踩女人的腳,使得浪笑和尖叫把歡快的洋曲絞成不堪入耳的混響,隻有這一回,才樂得兄弟們齊聲道:“操他媽的,這才算是開洋葷哩!”

這一天,澄碧舫破天荒清靜了下來。親兵不讓任何人上舫。蘇元春在房中再一次拿起北京寄來的密信,上麵抄著廣西巡撫丁振鐸密參他“縱匪”的一節:

“遊匪自法占越以來流入內地,南、太、泗、鎮等府醜類日繁,迫脅居民,捭其投附,明目張膽,顧忌全無。推原因故,皆由提臣蘇元春數年以來空言招撫;各屬間因遊勇滋擾,稟請派兵,提臣派去各營,惟以招撫了事。招撫之匪,有隨該營而去者,亦有仍留該地搶掠者。未招撫之前,官紳尚可拿辦;招撫以後,地方不可拿辦,為匪者日眾。聞提臣所部各營,每營每人隻發銀數錢,不敷口實,亦紛紛冒充遊匪,出而搶掠,竟致兵匪無分。臣在滇時,滇、黔邊報擊斃遊匪,內穿提臣邊防號衣為多;近在粵西各屬拿獲遊匪,訊據供稱,來自邊防營者複不少;緣提臣素性豪奢,任意揮霍,積欠各營餉項甚多。自去冬以來,借布置邊汛為名,久不回署,實以避各營索餉。遷延日久,將有嘩潰之虞,後患何堪設想。地方固愈遭荼毒,提臣複何以自全?此臣所無可如何者也。伏乞聖裁,早賜置處,粵西幸甚,大局幸甚。”

蘇元春承認告的都是實情,但他堅信自己不會被參倒。他打算讓人給慶親王奕劻送上一份厚禮,叫他在兩宮麵前美言。主意打定,他開了張名單,叫親兵把幾個部將請來吃晚飯。

晚宴是豐盛的粵係名菜,一色貴州茅台。陸榮廷發現赴宴的諸將,均是與遊勇關係極深的人。

一開桌,蘇元春便將酒杯一舉,頗為傷感地道:“諸位兄弟,請先喝下哥子臨別的一杯酒。”

老資格的陳榮廷道:“大哥明天是回龍州還是往桂林?”他是二品統領,長期以來被蘇元春倚為左右膀,各地遊勇也叫他大哥。

蘇元春道:“到龍州、桂林算得了什麼臨別?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相聚了。來。幹!”

大家見蘇元春眼睛有些發紅,意識到肯定是出了大事,反而不敢喝了。餘受益有所預感地問:“宮保,難道是朝廷要調你離開廣西?”

“先幹了這杯再講。”蘇元春帶頭幹了,然後委屈地道:“老子打生打死幾十年,朝廷當然是相信的,如果調走,也是正常。隻是這次離桂,卻是被人擠走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陳榮廷道:“宮保大哥,是哪個野仔敢這麼囂?”

蘇元春道:“不是一個人,是一批看不慣我們兄弟抱成一團的家夥。唉,就怕他們奈何不了我,到時候要抓弟兄們的痛腳。來。幹一杯。”

陸榮廷把空杯重重地朝桌麵上一放:“鳥毛,老子就聽宮保大哥的!我們這批弟兄隻要不睬他,誰來當提督都是光棍一條。嘿,惹老子心火毛,一顆黑彈就收他的命。”

“難得榮廷如此情義。來,哥子單獨敬你一杯。”蘇元春見大家都讚成陸榮廷的意見,笑了,他就是要大家這個態度。他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遂向另一桌的女人們揮手道,“都過來,一個配一個,先跳一輪舞。”

洋匣子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們很快就把熱烈的氣氛推向高潮。

陸榮廷沒有跳舞,他抽著煙,透過紫色的煙霧看著神采飛揚的蘇元春。他佩服蘇宮保,認為蘇才是真正的軍人,眼前的榮華富貴都是他拿命去換來的,完全是憑真本事才擁有,陸榮廷自己也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創造如此的輝煌。

一曲終了,蘇元春悄悄叫陸榮廷,今晚就在澄碧舫留宿,有大事商量。

三天之後,蘇元春回龍州去了,陸榮廷則帶著能言會道的陸二孫策馬前往西林。

這次陸榮廷前往西林,除了蘇元春叫他通知陸亞發,在這一段時間不可有大動作之外,他自己也想預留下一條後路。他知道現在局勢大亂,天下英難定會乘勢而起,陸亞發便是其中的一個。陸部遊勇,堪稱勁旅,官軍根本不奈其何,如果有誰能與其聯手,那麼就要倒海翻江了。四月二十九日,褚大分兵繞小路迂回突襲,一舉攻破西隆州城,搗毀州署,繳獲大印,打開銀庫,開倉放糧。據城九日,退入黔南。六月,遊勇重新回到西林過“擂背節”,陸榮廷正是瞅準這個時機前來。

每逢農曆七月十五,這裏的壯家人都有過“吟勾到”的習俗。因為當晚又都要舉行擂背活動,因此又叫擂背節。臨近節季,各股遊勇陸續前來,分別駐紮在城外村寨,旗幟獵獵,人喧馬鬧。後生遊勇換上了新的軍裝,都想借過節找個老婆。節日到了。各村各寨家家殺雞宰鴨、做豆腐、蒸新米,墊籠的香葉飄散著特有的清香。

今晚寨主特地請陸亞發、褚大、李德山、歐四等頭領吃特色“麻鴨宴”。喝了幾輪酒,李德山因從來沒見過擂背,便帶上會講壯話的蘇有漢向村外走去。

月掛中天,明麗柔和的月光將山村照得一片銀白。四處都是木葉聲聲,山歌陣陣,不時見一對對盛裝男女追逐著跑進樹林深處。李德山和蘇有漢坐在禾草堆上饒有興趣地看著。偌大的草坪上眾多青年男女在挑逗嬉戲,你踩我一腳,我碰你一跟,你拍我一掌,我擂你一拳,口中還極有韻味地念道:

男拍女說:“吟勾到,扭勒俏。”

女拍男講:“吟勾到,扭勒保。”

李德山問是什麼意思?蘇有漢說,“吟勾到”是吃新穀的意思。“扭勒俏”,“扭”是玩耍,“勒俏”是姑娘,“勒保”就是後生。

李德山笑道:“嗬,那剛才男的不是唱‘吃新穀,玩妹仔”,女的不是唱‘吃新穀,耍後生’了麼?”

蘇有漢連聲道:“正是、正是。如果有妹仔來拍背,就說明她已中意你啦。”

李德山打趣道:“有漢,你這麼英俊瀟灑,又是遊勇頭目,若是下場,肯定有妹仔拍你的背。”

蘇有漢道:“山叔,我還要跟你去打天下,才不急找老婆哩。”誰知話還沒落音,就“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回頭一看,原來是村裏長得最漂亮的一個妹仔在他背上猛拍了一掌。李德山見了,就一掌把蘇有漢推下草堆。蘇有漢轉身跳起,直朝一路灑下笑聲的姑娘追去。這時,圍觀的老人和小孩歡聲雷動起來,隻見一個個男女互相拍背,紛紛追逐著跑向四方。

李德山躺在草堆上,仰望著燦爛的星空。他從星象的區位判斷,七星鬥柄下方西南角對應的是廣西,那裏閃耀著幾顆星,他想其中一顆當是光緒十五年逝世的雲貴總督、抗法名將岑毓英;一顆是其子,新任山西巡撫的岑春煊,這個岑老三正大紅大紫,前途真是不可限量。一個小小那勞寨,出了兩個封疆大吏,這也是曆史對西林的厚愛啊。

李德山像所有的軍人一樣,都渴望建功立業,讓赫赫戰功名彪青史,流芳後世。然而,形勢太使人沮喪了,義和團不堪一擊,自立軍功虧一簣,兩廣獨立破產,惠州起義失敗,一切本來滿以為足以造勢的機緣,頃刻之間竟灰飛煙滅!這些日子,本來都在躍躍欲試的遊勇兄弟,一下子又成了被囚之虎,隻能對山空歎。二萬精兵強將是絕不可能株守一隅的。陸亞發十分讚同李德山“守住三省煙稅財源,搶占桂西北地區,無論何方燃起烽火,隨時乘勢豎旗大舉”的想法,並叫盡快形成方案,以便實施。李德山認為就算明年兩宮回鑾,清廷也隻是徒具空殼,再也無法解決深層的政治危機了,一切反叛力量經過這次大動蕩、大分化、大重組,局勢必然會出現新一波更猛烈的震蕩。他正想著心事,李亞善前來告知,陸榮廷已到了縣城,現先派陸二孫來送信,希望明天能相見。陸亞發叫回去商量,究竟見還是不見這個反骨仔。李德山說,既然來了就見。隻是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琢磨,陸榮廷究竟來幹什麼?

第二天,陸亞發將會見的地點定在離縣城二十裏的周幫洞。那裏群峰聳翠,秀水清泉,洞天奇觀,頗負盛名。李亞善和蘇有漢親自布置警戒。中午時分,陸榮廷和陸二孫兩騎準點來到路口。蘇有漢陪陸二孫在寮棚裏喝酒等候,李亞善則帶陸榮廷前去。

陸亞發、褚大、李德山坐在洞外石板上,冷冷地注視著漸漸走近的陸榮廷。突然,隻見他把外衣一脫,露出了一身裏朝外反穿的遊勇戎裝。陸亞發等人不覺“啊”了一聲。陸榮廷來到洞前,先是抱拳一揖,接著撲通一聲跪下道:“大哥,褚大、德山兄弟,我陸亞宋是死是活,現在聽由你們處置。”

陸亞發冷笑道:“陸亞宋,你怎麼還有臉穿遊勇的戎裝?”

陸榮廷道:“大哥,按規矩反水的人是不能穿的。但我陸亞宋是受撫,又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反穿戎裝正可表白心跡。”

“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

“亞宋捫心無愧,也就有膽敢來。”

“你殺了好些遊勇兄弟,難道還捫心無愧?”

“大哥,殺會黨是有,但亞宋至今還沒有正麵跟遊勇打過真正的一仗。去年褚大兄弟占了西隆州城,官軍進剿之前,我就先叫陸二孫暗通了消息。”陸榮廷說到這裏望了眼褚大,毫不含糊地道,“如果褚大兄弟否認,大哥現在就給我一槍。”

“嗯。”陸亞發見褚大點了下頭,也就不作聲了。他好多年沒見過陸榮廷了,現在發現這個當年兄弟倒也不失英雄本色,心中惱恨也減了三分,扭頭便向天然石桌走去。“還不起來。”褚大說著使了個眼色。陸榮廷也就走到石桌前坐了下來。這時,李德山見這個當年排名僅次於陸亞發、遊維翰的遊匪巨寇三哥,不僅一腔豪氣未減,還多添了幾分機敏和膽識,心想,既然我們對蘇元春都不計較,也就不必太苛求這個陸榮廷。

大家坐定,韋玉卿立刻將酒壺燒烤擺上石桌。

“各位兄弟,我先自罰三杯招安酒。”陸榮廷喝完,又喝了三杯賠罪酒,三杯謝恩酒,最後再向陸亞發、褚大敬上兄弟酒。當他端起一碗酒敬給李德山時說道:“德山老弟,前年黃槐森在西山講要緝拿江口的李德山,我就知道你已遠走高飛了。來,大難不死,哥子要敬你三碗。幹。”

李德山不軟不硬地說一聲:“嘿,當日你可能恨不得抓我去請功吧?”

“如有此心,明日我將粉身碎骨如此碗。”陸榮廷揮手將碗往地下砸個粉碎,紅著眼對天賭咒道,“你可以去查,跟李立廷大哥舉事的頭領有哪個是我抓獲的?為什麼我拖了那麼久才北上?為什麼我隻剿貴縣?德山,蒼天在上,你還容不得我麼?”

李德山見陸榮廷真的動了感情,便將酒喝了,然後問道:“亞宋,難道遊維翰二哥之死,真的與你沒有幹係?”

“絕對沒有。”陸榮廷一口把話說死。他知道如果不能取信於李德山,此行必定無功而返,遂將事情頭尾道出。

遊維翰這個“廣西遊勇四大寇”中的老二,注定是要在青史留名的英雄。他是龍州水口人,有勇有謀,豪爽俠義,威名遠播。陸榮廷在水口落草時就十分敬重他。中法戰爭爆發,遊維翰率眾千餘投到馮子材部,官至管帶,參加鎮南關、諒山等役,屢有戰功。停戰後歸蘇元春節製。因他對清廷“乘勝而收”十分不滿,加上不是蘇的嫡係,也就遭到排擠歧視。有一次,遊維翰率部夜襲法軍兵營,寡不敵眾,失利而歸,被蘇元春大罵無能,從此更是處處受到刁難。這時裁營風聲已起,遊維翰自知難容於蘇,遂率部屬離開防地,沿右江西進,活動在桂、滇、黔交界區域,最後將大營紮在淩雲縣樂裏圩附近的大彎弓山寨。這裏群山高聳,深穀峻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遊維翰不攻城掠地,不打家劫舍,在其管區內對窮人分文不取,對富商巨賈則要征納糧食稅款,拒者一律綁票,交清放人。他對官府則先禮後兵,規定必須供應給養,否則攻破城池,打開糧庫。他不成立山堂,一般也不要農民入伍,多是營勇風聞來投。泗城知府王方田,淩雲知縣陳鳳樓曾多次派兵去剿,無不慘敗而歸。他們後來幹脆定期供糧,雙方從此也就相安無事。遊維翰也經常派兵前往雲南的廣南、富州,貴州的興義等地活動。到教案發生時,他在大彎弓安營紮寨已差不多四年了。

一八九七年四月一日,遊維翰接到群眾來報,平日作惡多端的法國鄧神甫和兩個教徒從百色返回西林常井教堂,今夜將宿樂裏。當晚遊維翰就派人下山,攻進教堂,殺了鄧神甫等三人。史稱的“樂裏教案”由此而來。

六月二十一日,清廷在法國的壓力下,由蘇元春派馬盛治率熙字營、陸榮廷的健字營往剿。遊維翰撤出大彎弓,轉移到潞城、舊州一帶,據險抵抗,與官軍對峙數月。其實,馬盛治和陸榮廷早在中法戰爭時就與遊相識,王方田這些年與遊已暗通默契,大家也都不願死拚。朝廷見桂軍久剿無功,複命雲南、貴州、湖南、廣東派兵合剿。陸榮廷見大軍雲集而來,遂向大恩人王方田獻策,建議改剿為撫,並自願從中搭橋。結果遊維翰同意率部來潞城聽命整編。法人聞此消息,立即抗議,聲稱必須嚴懲元凶,否則不惜出兵幹涉。清廷無奈,隻好嚴詞譴責王方田“縱匪為患”,結果遊維翰在潞城被殺,王惟恐牽連受罪,吞金自盡。

陸榮廷講到這裏,猛將一碗酒喝下,滿眼噙淚地問:“德山老弟,你想一想,我是黑心要害遊維翰和王方田的人嗎?遊二哥是我當年在水口的大哥,打番佬的兄弟,而王大人則是我的大恩人,至今我仍在營中供著他的神主牌啊。”

如果不是陸榮廷今日道明,李德山也是不知這段內情。“亞宋哥,看來你也還算是條好漢。不過呀,我想你這次不是奉命來招撫的吧?”李德山道。

陸榮廷一口否認:“絕無此事。”

李德山逼上一句:“難道你真是為與兄弟敘舊而來?”

陸榮廷道:“一半是為請罪敘舊,一半是想聽大哥指點迷津。”

李德山道:“笑話。你現在是朝廷的命官,還用得著叫呆守一隅的大哥指點?亞宋哥,現在自立軍完了,革命黨受挫,兩宮要回鑾了,天下總算太平了下來,那你看我們下著棋該如何動?”

“德山老弟,你既是軍中孔明,又是前鋒趙雲,早已成竹在胸,何須問我這個隻讀過一年書的三哥。”陸榮廷是極機敏的人,他見李德山以守為攻,也就虛晃一槍,以退為進。

褚大是個急性子,哪耐得這種虛虛實實的交鋒,拍著石桌道:“丟那媽,搞這種花拳繡腿的虛招幹什麼?一個是隔岸觀火,一個是有備而來,都是瞎子吃湯圓,心中有數。現在不用再打啞謎,你倆先講遊勇今後該怎麼辦好了。不,大家都不用講,各人沾酒寫在石桌上,然後讓大哥判斷對錯。”

陸亞發說褚大的主意好。

李德山和陸榮廷相視一笑,各人用食指沾酒就寫了起來。陸亞發等人圍桌而視,突然幾乎又是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李陸兩人各自朝對方所寫的字望去,竟然四字相同,一點不差:“以動待動”。

這下子大家好不高興。回到村裏,陸亞發等兄弟竟與陸榮廷關門議了個通宵。第二天一早,大家抱拳惜別。隻是直到分手的一刻,陸榮廷也沒有將自己此行真實目的講出來,同樣陸亞發、褚大、李德山也是將具體的目標深藏不露。然而,大家都滿意達成了“為了保住蘇元春,雙方應當默契配合”的口頭協議。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中午,黃飛虎和柳城會黨頭領歐正光來了,帶來的是李德慶遇害的噩耗。李德山一聽,不覺淚如雨下,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