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鶯這才發現平時斯文的柯逢時,竟是如此陰險狡猾,心辣手狠!柯經此變故,興致全消,也就坐轎歸衙。他一走,廖有源正好回來。
原來他聽了消息,立即抱起一個座鍾前往鍾表店佯作修理,以便布置槍支轉移。誰知一到便聽夥計說,已發現有人盯住了前後門,並向對麵街使了個眼色。廖有源朝對麵街米粉店望去,果然見一個認識的姓盧的衙門探員,正隔街監視。他將情況講罷,萬分焦慮。
如鶯道:“用錢去收買那姓盧的不行麼?”
“不行的。我隻認得他,還不知他們有幾個同夥。”
“那就把槍一支支帶出來。”
“不行。探員已盯死大門,不好帶呀。”廖有源急出了滿頭大汗,“你和柯巡撫相好,估計他們不敢檢查,不過也隻能帶出三幾支,還有的長槍和子彈怎麼辦。”
“有源哥,我有辦法了。”如鶯突然拍掌笑道,講了想法。廖有源雖覺冒險,但畢竟隻有這條路了。兩人細計一陣,也就分頭行事。
盧探員和米粉店老板娘相熟,誑稱休假無事,拿幾條洋煙來她的攤前擺賣,賺點酒錢。原來是官府昨天得了密報,今天一早探長就布置監視,決定晚上實施搜查。
“盧老弟,當煙攤老板啦?”
“哪裏。朋友從香港帶了些洋煙來,舍不得抽,拿來賣的。”盧探員見是漓江春酒樓的廖老板。問,“廖老板,剛才見你進鍾表店,是拿鍾去修?”
“是呀,走不準。”
“喲嗬,廖老板,簍子裏裝的是什麼,好香啊。”
“玉林的牛肉巴和牛肉丸。”
“玉林五屬,最有名的就是這兩樣東西了。香甜、鬆酥、可口!送酒最妙!”盧探員吞口水了。
“老板娘,用原湯幫我煮一碗粉,不用你的鍋燒,放我的牛肉丸,其他配料也不要,隻放蔥花。”廖老板揭開簍蓋,果然是好東西。
“你看那牛肉巴,多香,嘖嘖嘖。送酒最好。”
“盧老弟,算你有口福。”廖老板從簍底掏出一個大葫蘆,“這是桂平西山乳泉特釀。”說著夾出一碟牛肉巴,斟滿兩碗酒,“坐下來。喝!”
盧探員將凳子一挪:“我坐那麵。”
廖老板奇怪地道:“扯卵彈,喝酒還要選方向,我就不信街上有土匪!”
“莫誤會。”盧探員壓低聲音解釋道,“土匪是沒有,情況總是有的。不瞞老哥,我其實是公務在身。”
“那我就不多問了。”廖老板一副不愛理閑事的樣子,舉起碗道,“喝!”
這時,花枝招展的如鶯和陶如蘭,抬著一個皮箱,一路笑咯咯地走來。
“婊子婆。”盧探員罵了一聲,“廖老板,你看人家婊子幾多闊,一身珠光寶氣。”
“柯巡撫中意的一枝花,你眼紅?你看那皮箱多重,不知買了多少東西。”
突然“喲”的一聲傳來,隻見如鶯坐了下來,搓著腳關節,蹶著腳了。盧探員走了過去,但沒有扶她,而是順手將皮箱一提,好重。
“你不是衙門的盧大哥嘛!我蹶腳了,你幫我把箱子扛到翠玉軒怎麼樣?”如鶯道。
“我正陪廖老板喝酒,沒得空。”
“那你幫我去請轎子來。”
“叫這個小妹去不是得了。”
“喲,那天柯巡撫還誇你勤快,其實是條大南蛇。如蘭,你先扶我進鍾表店坐一下,再去請轎子。盧大哥,你幫我拎箱子進去總可以吧?”
盧探員知道如鶯既是巡撫相好,又長期住在廖有源那裏,也就做了個順水人情,把大皮箱扛了進去。回到酒桌,他和廖老板又喝起來,好不高興。
“老弟,大轎來了。你還不去幫她拿箱子?”
“爛貨!拿得動她就拿,拿不動關我鳥事。喝酒。”
如鶯的大轎終於走了。
廖老板見一葫蘆酒已喝完,起身告辭。臨走,他又給盧探員和老板娘各一份牛肉巴和牛肉丸。
第二天晚上,柯逢時來到漓江春。
柯逢時一開房門,就嘻嘻笑道:“如鶯,讓你寂寞了。”
如鶯撩開紗羅帳,欠起身子嬌笑道:“大人,手表呢?”
“我給錢,你自己去買。”
“老滑頭。你不是說去抄店嗎?”如鶯說著轉身朝裏睡去。
“搜查了。沒有實據,誰還敢抄店。情報不確,害死人。”柯逢時一把將如鶯翻了過來,故作正經地道,“喔,對了。有人見你拿皮箱進鍾表店,懷疑是你把槍支轉移了哩。”
“啊,那我不成遊匪土匪了?”如鶯猛地爬了起來,大聲嚷道,“你還來找我這個匪婆睡覺做什麼?我要去向吳徵鼇投案!”
柯逢時趕忙賠著笑臉道:“我一聽就叫撐嘴。大罵那些家夥狗眼不識人,連狗都不如!”說罷順手關了電燈。
三
“政治就是殺戳,就是血腥,就是無情無義,就是過招鬥法!”
柳州。窯埠。
實戰演習正在進行。硝煙四起,殺聲震天。隨著開花炮的轟擊,山坡上一間被當作靶子的老屋灰飛煙滅。一個個剽悍的清軍,呐喊著揮動刀槍,朝坡頂發起衝鋒。突然,一支人馬從左翼殺出,為首的軍官端著一挺石井兵工廠出的手提機關槍猛打,猶如一隻瘋狂撲食的猛虎。他身後“紹”字營旗在風中獵獵飛舞。
觀演台上坐著岑春煊、岑熾、丁槐、祖繩武、王芝祥、宋尚傑、陳兆棠,以及特意被召來觀看演習的黃忠立、龍濟光、陸榮廷等一批文武。
“衝頭是哪個?”岑春煊問。
“陸亞發。”祖繩武回答。
岑春煊舉起望遠鏡,隻見大旗已插在高高的坡頂,狂歡的士兵擁簇在陸亞發四周,有的還朝天開槍,天地間好像滾動著驚雷。他從此永遠忘記不了陸亞發那張格外顯得剛毅的臉,那雙似乎總在噴射著火焰的眼睛。這次演習是他特意叫祖繩武安排的。他要親眼看一看這個昔日遊勇大哥的本事,以及這支讓官軍聞風喪膽的虎狼之師!
岑春煊這次從廣州來桂,目的是為未來的“岑家軍”構建框架。他見攆柯的時機日漸成熟,遂上奏一個整頓廣西軍務的方案,太後很快就批準了。方案規定:廣西武官隻設提督一員,左江、右江兩鎮各設總兵一員;巡撫標營、提督標營均隻設中軍參將一員;兩鎮總兵各保留中軍遊擊一員;撫標、督標,以及兩鎮各標,每標隻保留千總、把總各一名,此外各員弁悉行撤裁,被裁員弁補發一個月的恩餉。原駐南寧的左江鎮移駐百色,原駐百色的右江鎮移駐柳州。至於原柳慶一鎮,屬撤裁之列。消息傳出,各營驚呼:“屠夫向武員開刀了!”
岑春煊對人員安排已有預案:讓丁槐從粵再返廣西任提督。讓早年在昆明的結拜弟兄龍濟光,將濟字從五營擴編到十營。讓已表示效忠,驍勇善戰的陸榮廷,將榮字從五營擴編到十營。今後龍、陸兩部就是桂軍的主力,其他各營視情陸續裁撤。祖繩武今後就以紹字營為基礎,調到廣東練為新軍。廣西整軍,涉及麵廣,極為複雜,絕非輕易可成,於是讓張鳴岐以兩廣營務處總辦的名義,具體運作實施。
演習結束,全部人馬返回柳州。當晚,岑在大三元酒家宴請紹字營哨長以上軍官,以及柳州府、鎮、道和馬平縣相關文武,濟濟一堂,好不熱鬧。
祖繩武對演習進行總結,給予高度評價。
岑春煊不時掃視紹字各營軍官。他們是親兵營管帶陸亞發,中營管帶褚大,前營管帶歐四,後營管帶梁桂材,左營管帶黃留芝,右營管帶李亞善,以及白毛七、溫有義等幫帶,再後是一批哨官。本來紹字營按成例隻編五營,但經左麟書力爭,增編了一個親兵營。被委為綏遠軍左營管帶的黃飛虎也來了。大概是岑春煊見過了太多或驕橫或萎瑣或怯懦的清軍員弁,第一次目睹一個個威武沉毅,顯示著軍人特有的陽剛,甚至還帶著幾分野性的昔日遊勇頭目,心中感到強烈的震動。
“可以說,沒有岑督就沒有紹字營,也就沒有今天演習的神勇。”祖繩武講話已接近尾聲,他提高嗓門道,“諸位,朝廷打破祖製成例,不避原籍,讓岑督主政兩廣,可見太後、皇上對岑督的恩寵厚望。現在讓我們先敬岑督一杯!”
大廳一陣歡呼。
“謝謝諸位!我岑春煊是廣西人,或許有很多人罵我,但是,就是連罵我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我岑西林夠朋友,講義氣。自古以來,惟有忠義,才是成功立業之本。今天,紹字營首次揚威,真是何等了得。有此威武之師,本部堂足矣!自古當帥者,可貴一條是能識英雄於風塵。現在讓我先敬紹字營兄弟一杯!”岑春煊雖然穿著一襲斯文便裝,但他的闊臉、大眼、濃須,仍使他透出眾多封疆大吏少有的豁達豪放之氣。他端酒離座,來到陸亞發麵前,將杯一舉,以兄弟的口吻道:“陸管帶,你不愧是馮老帥賞識的愛將,本督敬你一杯!”
“多謝岑帥,卑職定當忠義報國!”陸亞發回敬道。
宴散,已是月朗星稀。
第二天,陸亞發送走岑春煊的專輪,一回到照壁腳的家,就睡在躺椅上一邊看報,一邊讓三夫人幫擦藥酒,演習時腳被扭傷了。他有三個老婆。大婆帶著一個女兒住在柳州;二婆李氏一直隨軍征戰;三婆瞿氏是上月剛娶,東門瞿記洋雜店老板的女兒,年輕標致,知書識禮,經常陪陸出入應酬。陸考慮得很深,大婆化名居住,極少往來,也不帶姓瞿的去跟她見麵。
陸亞發看著日俄兩軍在東北的戰況,預感到一場曆史性的暴風雨將無情地搖撼著中華大地。不論戰爭的結局勝者是誰,中國都將被列強進一步瓜分,大清王朝不可避免地加速崩潰。由此,他又聯想到這次岑春煊回桂。他對岑毓英、岑春煊有好感,他們忠義愛國,抵禦外侮,極重情誼,亦不斂財。但他對岑春煊擺出欲挽大清於既倒,舍我其誰的架式不以為然。他認為岑大參大劾隻能是治標不治本,官場的整體腐敗、枉法、貪婪是改變不了的。如果說,貪官惡吏雖然可整肅於一時,問題是大清王朝這具腐屍無時不在滋生著奸蠹。岑春煊要借屍還魂,不是一廂情願,便是別有所謀!
這時候,樓下門卒來報,陸榮廷來訪。陸亞發下樓迎接。陸榮廷老遠就叫著“大哥”!
“阿宋,有事白天講不得,何必深夜跑來?”陸亞發還是叫著陸榮廷當遊勇時的名字,結伴入屋。
“我是來向嫂子賠禮的。”陸榮廷說著打開一個漂亮的錦緞盒,內裝一塊金光閃閃的坤表,“嫂子,大婚阿宋沒曉得,今天特意補上薄禮,千祈笑納。”
“多謝,多謝!這禮太重了!”瞿氏一臉燦爛。她知道男人有事,端上碗茶,寒暄數語,也就避去。
“亞宋,我要祝老弟高升。”陸亞發說著舉杯,以茶代酒。
“一個守備算什麼鳥毛。”陸榮廷道。清軍武職分十一級,守備排老七,但到此就容易升擢了。
“這個門坎卻是極難上的,好多人從軍一輩子,也就隻熬得個把總,千總都升不到。”陸亞發是把總,比陸榮廷低一檔。“廣西武員大撤裁在即,岑帥附片奏保的就隻有你和張德貴。張德貴背時,剛從參將升副將就挨撤了。你是從千總升守備,不裁反升,這不是明擺著是要重用的嗎?老弟,看來你是吉星高照了!”
“大哥,岑督昨晚特意給你敬酒,大有深意啊!前天去窯埠時,你猜他怎麼講?”陸榮廷像說書人一樣賣了個關子,飲茶不語。陸亞發說:“猜不出。”
陸榮廷有點得意地又道,“他拍著我的肩膀說,桂軍中有雙陸足矣。本部堂就是要識英雄於風塵!雙陸指的就是你我兄弟!”
陸亞發問:“老弟,你真的認為岑春煊能幹出經天緯地的大事?”
“大哥,我看可以。”陸榮廷說得一點也不含糊,“現在總督幕府精英薈萃。有人說了,岑西林隻須有岑熾、張鳴岐輔佐,便足以稱雄天下。亞發哥,我們跟隨他,應該可以光宗耀祖,出人頭地。”
“他敢領我們殺上北京?”
“謀反他是不敢的。岑氏三世,深受國恩,他願做中興之臣。”陸榮廷見陸亞發對朝廷的態度依然如故,試探地道:“大哥,難道你這回是韜光養晦之計?”
“哪裏。”陸亞發見他已有心抱岑,也就直言道,“老弟,在此亂世,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不錯,岑督敢於任事,清直剛正,重情講義,不愧人傑。講真的,我剖心坦白,隻要姓岑的真能以救國救民為己任,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如果隻想攏羅我等為私家軍,我就不情願了。”
“大哥是比我看得遠。曾家軍當年跟曾國藩是靠平洪楊揚威,鮑超這批人才得以大紅大紫,岑春煊一個兩廣總督,我們靠他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大搞頭。是呀,到一個山頭,唱一個山頭的歌,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陸榮廷也冷靜了下來,意識到自己也才是個小守備,幾時才效忠得到頭?姓岑的也是難侍候的,張德貴是跟岑毓英起家的,一出事,也就一擼到底,說是戴罪立功,天才曉得這功幾時才立?搞不好,功未立,黃花菜已涼了。他見與陸亞發越講越對板路,道,“大哥,我們兄弟來兩杯吧?”
陸亞發叫瞿氏將鹵味涼菜酒杯擺上。
“這才像兄弟家。喝。”陸亞發舉杯一碰,道:“亞宋,今後對舊時兄弟,下手不能太重。”
“這點我知道。自從岑帥將榮字五營撥給鄭孝胥節製,我就一直專事邊防。哎,和廷彪的烏紗帽要保不住了,岑春煊要參他統兵八營,數月未獲一匪,革職。”
陸亞發道:“和廷彪原來是能打的啊。”
“部屬通匪,卒不用命,他能打又有鳥毛辦法!大哥,麥痣二、沈少英才是真正能打!”
原來,麥痣二月初從南丹撤出,複陷安定,殺了土司,報了大仇。思恩知府和廷彪聞警率綏遠軍兵來剿。遊勇分兵沿紅水河直下遷江。麥痣二、韋五嫂分駐靈山、杆邁兩村,大敗官軍右營和虎營。和廷彪率後營、左營、先鋒營夜抵石陵圩,次日與沈少英激戰。夜裏官軍攻寨,誰知顧二嫂竟率一隊人馬從暗道潛出,反抄了官軍後路,和廷彪背後受敵,倉皇後撤,死傷慘重。
“強龍難鬥地頭蛇。和廷彪吃虧在不熟悉地形。”陸亞發笑道。
“大哥,明日劉光才將率五營剿王和順、黃五肥。這可是一場硬仗。”陸榮廷道。
“我們受撫後,壓力就加在他們身上了,真是難為了南邊的兄弟。”陸亞發感歎道,“王和順在金釵一役傷了腳,已潛入鄉間休養,三千人馬全由黃五肥指揮,終日與官軍周旋,不容易啊。”
“想不到黃五肥放下鋤頭就能打仗,天生將才一個。”陸榮廷雖然不熟黃五肥,但惺惺惜惺惺。
“看來,也勸他受撫算了。”
“要得。等丁槐接了提篆,我也幫敲邊鼓。”陸榮廷甚是同意。他從陸亞發這句話中又感到,這位大哥似乎又是真心受招撫了。
然而,就在陸亞發為王和順、黃五肥想退路的同時,他萬萬想不到祖繩武也正在秘密召見黃留芝。
月下,一隻花艇泛舟柳江。
艙廳裏,四個妖妖冶的女子正在打麻將;艙房中祖繩武與黃留芝相對而坐。兩人都是一襲長衫,一副文士的風度,隻是三十七歲的祖繩武,精明中比黃多了幾分沉毅。誰也想不到這兩個風流倜儻的斯文人,竟都是敢於直麵血淋淋屍體的殺戳悍漢!眼下,他們以人命來下注的豪賭已臨近開寶。
祖繩武道:“留芝,岑督識英雄於風塵,今後誰又敢逆料老弟不是陸榮廷第二?”
“紹先兄,這是陷我於無情無義之地啊!”黃留芝按祖繩武的吩咐,互相以兄弟相稱。他苦笑道,“當日朱五救了我的命,明日我反要負義殺他,我還算是人嗎?”說完,端起一杯酒猛喝了下去,發出一陣近似於哭的慘笑。
“隻能如此選擇,除此別無他法。朱五終是要死的,死於你的手,實乃天意。你殺了他,尚可厚葬,還可給他家一筆銀子,若換另外的人,他將是死狗一條,野鬼一個!”祖繩武的話又冷又硬。稍後,他又緩緩地開導說,“人,一旦走上仕途,進了官場,就再不能自陷於兩難的選擇,在痛苦的靈魂拷問中自我作踐!政治就是殺戳,就是血腥,就是無情無義,就是過招鬥法!古往今來,中西內外,有哪個成大事業者真正做到禮、義、廉、恥?沒有的!留芝老弟,像我們這樣的人,要麼歸隱林泉,要麼死於對手,二者必居其一!”
如果說,黃留芝的心一直在滴血的話,那麼,現在已經一滴滴地滴幹了。權欲、卑鄙、殘忍,猶如罪惡的魔鬼,最終吞噬了他殘存的一點良知!黃留芝猛地拿起酒瓶,昂頭就灌了進去。喝幹了,“嘭”地將瓶子摔走,大吼道:“婊子婆,給老子拿酒來!”
四個妖冶的妓女笑嘻嘻地跑了進來,其中兩個抱起黃留芝格格地浪笑起來……
四
黃留芝扣動扳機,殺了救命恩人朱五。
黃留芝回到德勝鎮。
這地方古為古陽鎮。相傳宋朝的楊文廣和楊八姐隨狄青平南,凱旋至此安營紮寨,寨稱“德勝”。後人以此為鎮名,寓以德感化而取勝之理。黃留芝從柳州回到德勝,修書一封,叫朱五前來一晤。
冬日的淒風冷雨是悲涼的苦愁。鉛灰色的雲朵,像蘸飽了汙水的棉絮,彌漫在宛如屏立的山峰之上。屋簷水嘀噠嘀噠,就像在敲打著人的心弦。
黃留芝在床上輾轉反側,巨大的痛苦又在折磨著他。叛賣,世界上誰還找出比這更可恥、更卑鄙、更可怕、更令人齒冷的字眼?沒有。不論是叛賣親人、朋友,還是信仰、人格、良心……都永遠是洗刷不盡的恥辱!不過,叛賣者自己也將為自己的行徑付出代價。因為一個人無論進行何種的叛賣,同樣也就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可能明天會得到高官顯爵、財富尊榮,然而卻永遠喪失了一個人最可寶貴的東西——靈魂的安寧。黃留芝就正陷入這種痛苦和折磨之中。
這幾天,他一直精神恍惚,心煩意亂,一夜難眠。剛才他突然被噩夢驚醒了。那是許多奇怪的、支離破碎的夢。他夢見自己真的跟岑春煊一路征戰殺伐,戰功累累,成了一品大員。某一天,岑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成了開國元勳。於是衣錦還鄉,殺了仇家,建了府第,鄉人向他微笑、歡呼。誇他光耀了黃家門庭。然而,陸亞發突然衝來攔轎大罵,罵他是遊勇的敗類!手沾兄弟鮮血的元凶!他解釋是逼不得已。陸亞發可不管這套,揮刀就砍。他嚇得急忙倉皇而逃。這究竟是什麼地方?陌生又熟悉。
這裏是紅水河畔。他率領著遊勇在這裏奔馳。刀光劍影,硝煙四起。倒在血泊中的清兵說,你遲早是要反水的,今日何必對我們如此追殺?
這裏是柳江上的花舫。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依偎著他。她嬌滴滴地說,人生在世,不就是圖個快活嗎?
這裏是柳州大三元酒店。岑春煊舉著一杯酒,眼睛上下打量著他,意味深長地說,讀書人應會審時度勢,誌存高遠!
驀然間,他又夢見自己跑上雲端。低頭看見金鑾殿燃起了大火,搖搖欲墜,龍旗在火焰中掙紮。啊,無數的自力軍、遊勇、會黨、革命軍,一批批前赴後繼,旗幟飄揚,大江南北盡是一片殺聲。金鑾殿轟然一聲,垮下了!
“殺!殺!殺!”朱五和一幫兄弟揮刀四處尋找。“黃留芝這個野仔在哪?抓出來,殺了!”
“不要殺我!”黃留芝掙紮著,憋了好久,終於喊出了聲音。醒了!聽見自己的心怦怦在跳,渾身被冷汗濕透了。他睜開眼,隻見黎滿妹睜大著恐怖的眼睛望著他。
黎滿妹:“留芝,哪個要殺你?”
黃留芝:“做夢。”說著推開妻子,下床。
中午,朱五帶著十幾個弟兄,一路快馬進了德勝街。
朱五才二十五歲,黑臉高個,濃眉大眼。他本是牛欄關白褲瑤一家黎姓的兒子,父母參加黎水保起義被殺害,他被城關姓朱的打鐵佬收養,也就改姓朱。打鐵佬死後,他參加了會黨。他既會打刀修槍,又驍勇善戰,二十歲就成了“天保堂”大哥。這幾年,由於得到黃留芝的支持和幫助,隊伍發展到了七八百人,成了南丹會黨勁旅。黃留芝受撫,朱五不願隨往,獨立活動。前天,朱五接到了黃留芝的來信,也就趕來了。
當晚,黃留芝設宴,棚長以上的都來作陪,喝到深夜方散。次日,朱五清早一起床,便前往已變成黃留芝住處的玄真寺。
玄真寺在屏風山,曾是香火極盛的佛山寶刹。滿山盡是蒼鬆古樹,修竹翠柏。朱五駐足寺門,細細體味著那副對聯:“玄機縹緲虛無境,真果難修別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