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這麼早就來了。”黎滿妹從小就與朱五玩到大,關係甚是親密。如果朱五敢大膽提婚,如果不是文武雙全的黃留芝突然闖入她的視野,兩人定成公婆了。盡管夫妻不成,雙方情似兄妹。她小聲道:“留芝昨晚一夜未眠,天光才睡下。”
“讓他多睡一下。”朱五說著從滿妹手中抱過孩子,逗著笑道:“肥仔,喊舅爹。”肥仔一歲半了,十分可愛,奶聲奶氣,樂得朱五親了又親。他掏出一把十分漂亮的金麒麟鎖,戴在肥仔的脖子上。
滿妹:“五哥,純金的?”
朱五:“嗯。娘親舅大,總得給外甥一件像樣的東西。”
滿妹:“五哥,你也該要老婆了。”
朱五:“要討老婆的話,大把多。我不想要了。”
滿妹:“為什麼?”
朱五:“我想了,像我這樣一天在槍眼裏鑽的人,誰知道哪天被一槍打死。何必留人家當寡婦。”
滿妹:“五哥,你是恨我吧?”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傻話!”朱五再不願繼續這樣的話題,聽見黃留芝的咳嗽聲,就把肥仔交給滿妹,大步向寺裏走去。
黃留芝已把禪房改成書房。他在默默地吸煙。窗外幾株翠竹,在清風中輕曳,龍吟細細,鳳尾森森。一個多寶格書架上,陳設著幾冊線裝古書,幾樣古陶青瓷。寫字台上兩隻筆筒,一方端硯,一本打開的《智囊》上放著一方雞血石鎮紙。
“大哥。”朱五進來坐下。他接過對方遞來的一支雪茄,問,“大哥,祖繩武真要叫你去剿我們?”
“是呀。就我一營駐德勝,隻能是我負責了。”黃留芝看了眼朱五,緩緩地說,“不過,我不會打自家兄弟的,大不了又玩一場貓叫驚鼠的把戲。顧二嫂管家?”
“是的。人越來越多,沒有二嫂管家,我還真難撐哩。”朱五又將隊伍的情況說了,一臉興奮,渴望大幹一場的豪情溢於言表。最後,他不無擔心地問,“大哥,現在好多人都弄不明白,亞發大哥拉你們去受撫收編,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他真是要學陸榮廷?”
“不會的。”黃留芝如果是在受撫之前,按遊勇的規矩,他絕不與任何人議論高層對錯,但是今天他破例了,道:“陸亞發走的是一步險棋。他與岑春煊互為算計,連出怪招,鹿死誰手,實難預料啊!”
朱五困惑地道:“大哥,既然如此,你得為陸大哥出主意才是。”
“他現在已是身不由己了。其實,不僅我們,就是包括陸亞發在內,全部被利用了。我們要麼被廣東人左麟書利用,要麼被湖南人馬福益拖下水。十年熬硝,不夠一炮。冤啊!”黃留芝見朱五一頭霧水的樣子,索性一吐為快,“朱五老弟,廣西遊勇現在是麵臨背水一戰,或勝或敗,都隻能落下或為他人作嫁衣,或為他人作殉葬的結局。值得嗎?”
朱五無語。他不明白黃留芝的真實含義。
“朱五,你要走了,大哥得送你一樣東西。”黃留芝站了起來,“你的槍呢?”
朱五將手槍遞過。
“舊了。我另外送一支德國毛瑟二十響駁殼。”黃留芝將朱五的槍看了看,順手掏出自己的手槍。
朱五一陣驚喜道:“多謝大哥。”就在他接槍的時候,黃留芝扣動了扳機,子彈射進了他的心髒。朱五“啊”的一聲,一手指著黃留芝,一手捂著胸口,鮮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黃留芝一拳把朱五擊倒,用槍口抵著他的胸口開了第二槍。朱五用漸漸黯淡下來的眼睛望著黃留芝,這個曾在戰場上同過生死,在風雨中共過患難,自己還親手救過他一命的大哥!
黎滿妹伏在朱五的屍體上哭得死去活來。
因為朱五是被黃留芝手槍走火誤殺的,隻好悄悄厚殮,不便張揚。
第三天,隨朱五前來的十多個弟兄,離開德勝。中午,傳來他們在半路遭土匪伏擊的消息。黃留芝帶人趕到東江。
龍江河邊,野渡上丟棄著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和破殘的刀槍。在灰蒙蒙的天穹下,可以看到暗紅的血漿,斑斑駁駁塗在石級、草地、大樹下,沿著低凹和血彙成一股股暗紅色的溪流,流到龍江裏去……
黃留芝望著天上黑棕色的鷂鷹,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惡毒微笑。
五
祖繩武計賺覃老發之前,言趙子昂書“寧壽”寓有禪意。
祖繩武在命黃留芝除掉朱五的同時,已定下“借刀殺人”之計,捕殺心腹之患覃老發。他知道四十八峒山高林密,地勢險要,無力強攻,遂叫陸亞發前往油麻峒招撫。
陸亞發帶著蘇老三、亭號福數人尚距油麻峒數裏,覃老發已和一幫兄弟前來迎候。沿途不時出現依山勢築起的寨牆和柵欄,真是無處不是關隘險卡,若要強攻,真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來到“虎威洞”,陸亞發被推坐到虎皮大椅上,覃老發、郭十二、覃榮華、秦仕儒、趙小戊等人分坐兩旁。
陸亞發先講了編為紹字營的經過。
覃老發道:“大哥,隻是我們這五六千人馬受撫,將編點為幾營?”
“一營。跟黃飛虎一樣編入綏遠軍。祖繩武有字為據。”陸亞發說著拿出一張官府文箋讀道,“覃老發等股可編點為綏遠軍一營。管帶各員,依人槍多寡委任。營勇在原股擇選。不編入者,斟發遣資。空口無憑,立此字據。”讀罷遞給覃老發。
“管帶當然是老發哥這震山王當。”郭十二心中是極想受撫當管帶的,隻是料想比不過覃老發,甚至幫帶也不一定當得上,而當哨長就沒有意思了,還不如當山大王,寧做雞首,不做牛後。郭十二心是這麼想,講出的卻是另外的話,“陸大哥、老發哥,我想明日不論是誰去編點,好槍是不宜多帶的。”
“當然,機關槍都不能交。拿幾支九響做樣子,其他拿鳥槍、火統、長矛、大刀充數。”覃老發說。
秦仕儒道:“留在家的也不能散夥,要留條後路。”
“仕儒講得對,不能散夥。”陸亞發十分讚成,“這叫做進退有路,狡兔三窟。各位兄弟,在此亂世,有槍為大。我們受撫不是賣身,腳在自己腿上,合則留,不合則走,大不了再轉回四十八峒。人生一世,難搏幾回,這次就賭上一把。”
眾頭領一致稱妙。這些人十分崇拜信任陸亞發。既然這個大哥受撫在前,跟尾的也就無所謂了。接下幾天,陸亞發還親自到其他峒場視察,對各關隘險卡的工事布防,一一提出改進意見。臨走時,覃老發指定頭腦靈活,能言善辯的趙小戊帶上二個兄弟,隨陸亞發前往中渡談判。
中渡。關帝廟。
祖繩武一從永寧回到中渡關帝廟,立即把在百壽岩拓裱好的“百壽圖”掛上,然後叫來幾個部屬幕僚,香茶一壺,品評起來。這個譽滿天下的大壽字是七百年前,由時任知縣史渭寫於岩頂石壁上的。楷體大“壽”字高約六尺,寬近五尺,其中嵌有一百個小壽字,篆隸草行,各體均備。整個壽字結構緊湊,筆力遒勁。“百壽岩”因此得名。
一個幕友道:“紹翁,桂省多山,山中有寶,此壽屬一。”
“不錯。自古景靠文傳,一個壽字,便讓一岩譽滿天下了。”祖繩武說著,又十分得意地將一幅拓印展開,“諸位,你們看這‘寧壽’二字又如何?”
眾人同聲驚呼:“趙孟頫的手跡,絕品啊。”
“隻是本府這麼解讀不知對否?”祖繩武呷了口茶,緩緩說道,“寧,《大禹漠》雲‘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願也;《易》曰‘萬國鹹寧’,安也;《賈陸傳》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豈也,謂處家持喪。趙子昂係宋宗室入元,其書‘寧壽’,當以無欲奇逸之禪意解吧?”
一幕友道:“甚是。禪便是一種境界。惟徹悟之高人可達。”
一部將道:“天下惟仁者壽。壽者惟仁,不仁則折。紹翁,我們終日殺伐,逞凶鬥狠,仁乎?”
祖繩武頓時啞然無語。隻是他並非啞於無言以對,而是畏於會折壽的不仁不義。這時親兵來報,陸亞發帶覃老發的特使趙小戊來了。祖繩武立即接見,最後商定,十二月初,由覃老發擇日擇地編點。
覃老發聽了趙小戊的彙報,整整與郭十二等人商議了三天,認為還是留一手為好。他為防萬一,決定不把隊伍集中在一地編點,而是分別在響水、大廟、江洞三個地方進行,同時擬了應變預案。議定之後,覃老發帶上唐世恩等十七個貼身兄弟前往中渡,準備與祖繩武敲定編點細節。
這一天,祖繩武在關帝廟前的圩亭,擺了十幾桌酒席。柳州府、桂林府、永寧州、雒容縣、柳城縣文武,中渡地方紳士,以及綏遠軍來協助編點的人員都應邀赴宴。覃老發被安排和祖繩武坐主桌。
開宴了。祖繩武笑容可掬地即席道:“諸位,四十八峒多年不靖,地方糜爛,有目共睹。現在好了,老發兄弟深明大義,決心歸順朝廷,接受點驗,收編成營,這是廣西之幸,永寧之幸,四十八峒之幸。岑督已準繩武之所請,委老發兄管帶之職。”說到這裏,祖轉身一聲招呼,“給我把頂戴拿來。”一個親兵便捧著一個托盤走來,上麵疊放著一套管帶武官袍褂,紅纓傘形帽上的紅頂子在陽光下格外搶眼。祖繩武舉杯道,“諸位,請為覃管帶祝賀!”一聲一個兄弟,好不親熱。其他的人也紛紛向唐世恩十七個會黨弟兄敬酒,祝日後升官發財。在交杯換盞的暢飲中,覃老發他們的警惕漸漸消失了。
祖繩武笑眯眯地脫下頂戴,用手指緩緩地梳著頭。突然,隻聽廟中一聲槍響。驀然間,隻見數百名清兵持槍從四麵八方衝了過來。覃老發大叫一聲“不好!”一腳踢翻酒桌,抽槍時卻被身邊的幾個清將抱住,動彈不得。結果除了去屙尿的唐世恩,聞變逃脫,跑回響水報訊之外,其他十六人全部被綁了。
陸亞發見狀大驚失色,衝到祖繩武跟前大聲問道:“祖知府,你怎麼可以背信棄義,翻臉抓人?”
“如此匪類不抓,還讓他遺禍麼?”祖繩武正色道。他知道陸亞發此刻的心情,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陸亞發看著覃老發被拖了下去,真是悔恨萬分,卻又欲哭無淚!很快,覃老發的首級被掛在中渡街頭。陸亞發跪在覃老發的首級前,一手拿著酒壺,奠祭一杯、二杯、三杯……
六
全國八總督,世人看好的北是袁世凱,南是岑春煊。
冷月下,素燭高燒,香煙燎繞,天井的靈台上供著覃老發、黃飛虎、梁果周的靈位。陸亞發跪在蒲團上含淚默祭。他懷念被奸計所殺的兄弟,痛苦、悲恨、懊悔之情,使他剛毅冷峻的臉顯得凶狠,眼中閃動著渴望複仇的火焰。
這是一個三環相扣的殺人陰謀!就在陸亞發隨祖繩武開往中渡的時候,紹字營的褚大、歐四、梁桂材、李亞善四營就被分別調往柳城、來賓、象州、武宣剿匪。然而就在覃老發被計殺的同日,兩樁慘案在柳州城內發生了。
那日中午,梁果周從遷江回到柳州點驗。梁在羅城就被懷疑通匪,從綏遠軍調到常備軍,名為管帶,實為哨長。他率隊一進水師衙門,新上任的右江兵備道王芝祥已在大堂等候。梁部九十餘人剛列隊站好,王芝祥突然一聲“拿下”!水師統領梁義忠的人馬立即一擁而上,將梁果周一哨人馬抓了,晚上全部槍殺。下午,奉命從柳城回柳州點驗的黃飛虎營一進城,守城清軍奉王芝祥之命,立即關閉城門。黃見勢頭不對,下令分散突圍。然而,二十天前才率數營黔軍前來的岑有富,早已埋伏在四周。一陣猛打,黃等一百餘名兄弟不是被當場打死,就是受傷被擒。一百多名衝出的兄弟,後來也被抓獲大半,次日也全部殺了。
柳州城內,風聲鶴唳,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正當陸亞發焚燒著紙錢的時候,褚大和梁桂材來了。褚梁見此情景,也就跪下祭奠,好不傷心。待三人上樓,瞿氏立即端上酒菜,三兄弟久久不語,喝起了悶酒,最後還是陸亞發打破沉默。道:“褚大,你在來賓聽到王和順的消息麼?”
“聽說他還在越南醫腳。”
“那黃五肥呢?”
“五肥本來已帶一營人馬,同意受撫編點,隻是在點驗的前一天,得了和餘誠格乘機一網打盡的消息,連夜率部上山,僥幸躲過了一劫。”
陸亞發舒了口氣道:“五肥命大,差點變成了覃老發第二。”
“大哥,得給朱五立塊牌位。”梁桂材開口了。
陸亞發道:“朱五一世英雄,牌位當立,隻是現在與冤死的覃老發他們放在一起,不太合適吧?”
“合適。他是給黃留芝暗算死的。”梁桂材是在武宣聽了朱五死訊,特意趕到德勝,結果發現疑雲重重。他將情況講完,氣憤地道,“我看黃留芝是靠不住的!”
“這麼多年的兄弟了,不要瞎猜疑。”陸亞發雖然覺得事有蹊蹺,但一想到朱五曾救過黃留芝,也就感到不可能。“天下的事有時真的講不完,不可思議的事情,有時偏偏出現也是有的。桂材,這事也不要再講了,容易傷兄弟感情。”
三人又沉默了下來,心中感到十分壓抑。十多年的遊勇生涯,什麼驚心動魄的事情沒有經曆過?可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使人感到沮喪和窩囊。它不像決戰的前夜,它缺少那種使人興奮,甚至是寧可一死的情緒。而是像一支陷入敵後的孤軍,迷惘、困惑、危險,又要保持絕對警醒,以便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一切,然而自己又沒有絲毫的主動。現在,他們就是自感陷入了這種進退維穀的兩難困境。
褚大道:“大哥,祖繩武、王芝祥、餘誠格在三地同時下手,我看背後一定還有大陰謀。搞不好,下個目標就要輪到我們,得有所準備,不能冤死啊。”
“肯定不能束手就擒。眼下他們還不敢動手,隻要有點風吹草動,我們就占了柳州,拚個魚死網破!”陸亞發猛喝下一杯酒,雙眼頓時閃露凶光。他走到窗前,一陣夜風吹來,使人清醒了許多。他吸了口涼氣,緩緩轉過頭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們不忍也忍到今天了,再忍些時日吧。忍到廣東、湖南的槍響,最多也是忍到慈禧七十大壽,到時他們那邊不動,我們也要動手了!”
“大哥,隻要你的方寸不亂,弟兄們也就不怕。”褚大心裏好受了蠻多,“德山有消息麼?”
“有。金鳳昨天從廣州回來了。她說,德山還跟麟公去見了岑熾。”陸亞發把情況講了。
原來李德山先是帶著羅一簫前往湖南。他與馬福益、謝壽祺在衡陽相見時,接到金鳳的隱語電報,知道覃老發、梁果周、黃飛虎被殺的消息,遂立即南下廣州找左麟書。李左商量之後,決定誑稱在南洋做生意回來,特意給岑熾捎帶一箱燕窩。岑熾見是左李求見,也就在珠江酒樓請客。因為近日廣州各報已陸續登出覃、梁、黃被殺的消息,岑熾估計左李就是為此而來。果然酒過三杯,左麟書就將話題轉到了殺降之事。
“麟公,澤三兄,有些事我是懂的,有些事我確實不知情,盡管說吧。”岑熾大度地說,始終沒有一點慍色。其實,他對廣西發生的事了如指掌,怎麼回答,答到何種程度,早已打了腹稿。他待左李講罷後說,祖繩武殺降不仁,殺覃老發不是岑督本意。殺梁果周是的確抓到了其通匪的證據。隻是講到黃飛虎,岑熾決定多費些口舌來解釋。他道:“麟公、澤三兄,聽說黃飛虎被殺,我即去電查詢,王芝祥也複電了。事出有因呀。據複電,某日黃部留在城中的營勇與黔軍營勇賭博,先爭吵,後鬥毆,結果黃部有兩人被打扭送到道台衙門。黃部三十餘人聞報,竟持械衝入強行劫人。你們說,這種事還不如同造反麼?本來事情過去也就算了。誰知王芝祥正好接獲有匪入城的密報,也就布置閉城搜捕,想不到黔軍統領竟借機殺人。唉,本不該發生的悲劇,想不到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發生了。”
“盛夫子,這可是二百多條人命啊。沒有岑督首肯,黔軍敢嗎?”李德山道。
“澤三兄,岑督首肯不實,黔軍統領仗著與岑督是本家,濫殺無辜卻是真的。”岑熾把岑有富拋了出來。因為那日黔軍被毆,岑春煊在接到岑有富的電報,立即複了“降匪不服,立即正法”的回電。岑熾知道,這麼解釋是無力的,也就正色道,“岑督聞報,也大罵黔軍統領濫殺無辜。不過黃部中很多人匪性不改,也是事實。現在事既不可挽回,岑督又電示給黃飛虎一筆可觀的撫恤,我看事情到此為止,不必再糾纏。”
李德山本想嗆聲一句,見左麟書使來眼色也就不語。
左麟書道:“夫子,招撫本是岑督叫左某出麵,總不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吧?”
“絕對不會。這些年,岑督識擢之人數百,其中不少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一旦用了,不猜不疑,陸榮廷便是一例。麟公,現在人皆呼岑督為‘屠夫’,其實他也隻是對那些貪婪腐敗之官才痛恨參劾,和廷彪便又是一例。”岑熾特意講了剛發生的一件事。日前,岑春煊接到綏遠軍後營都司夏聰明的一封控告信。信中控告兼統綏遠軍的思恩知府和廷彪謊報欺瞞,侵吞軍餉,畏匪不前。岑春煊閱後既悔用錯了人,又恨姓和的不識抬舉,但考慮到和廷彪手握八營之兵,為防不測,便給餘誠格發了一密電。前天,和廷彪應約來到道台衙門議事,一進大門,餘誠格大喝一聲“給我拿下!”和某還沒轉過神來便被綁了。昨日,岑上奏要將和廷彪革職,充軍新疆。岑熾講話至此,便極自然地把話切入主題,“朝廷破例讓岑西林當兩廣總督,兩宮看中的就是他的忠心;岑督用人,當然也要屬僚對他忠心。如果有人心懷異誌,不論是誰,也隻能鐵腕除之,決不姑息養奸!”
李德山知道岑熾就是岑春煊的影子,話中的弦外之音,也就是岑春煊的心聲。至此,什麼都清楚了,也就暗示左麟書走人。岑熾也不挽留,拱手送客。左李一走,他便回到自己在酒樓中的包房,取下弦子,自拉自唱起《空城計》中孔明的著名唱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門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突然電話驟響,一接是岑春煊打來的。
岑春煊得意地說,盛夫子,今天是“三喜臨門”。第一是柯逢時被攆走了。朝廷決定將柯與貴州巡撫李經羲對調,上諭很快就要下來。第二是奪了軍權。劉光才調往山海關,丁槐接任廣西提督。第三是棒打慶王。原粵海管庫書辦周榮曜,是個貪汙了幾百萬兩銀子的巨貪。李鴻章、譚鍾麟、德壽均被其買通。去年岑春煊在參吳永十一人的折中,周也名列其中,隻因太後將折子留中不發,他才僥幸過關。然而,周榮曜知道岑是不會放過他的,遂趁前折未準,後折未上的空檔,先用錢在京捐了個四品銜,再彙八十萬兩入京,決意層層打通關節,謀個好位子。別人到慶王府,門包一般是五六十兩銀子,他出手就是五百兩。他第一次與慶王對坐不過是一杯茶的光景,留下的竟是四萬兩的大紅包,此後更是越打越大。慶王得了大錢,就向瞿鴻禨打招呼,要讓周出任駐比利時公使。瞿當麵答應由外務部出麵奏保,暗地卻與岑春煊商量了一石雙鳥之計。當周出任公使的上諭一下,當天岑春煊參周的電奏就來了,一一列出其各條罪狀。瞿鴻禨一接到岑的電報,立即主張嚴辦。結果周不僅當不成公使,還落了個傾家蕩產的下場。周完蛋了,瞿鴻禨卻以外務部尚書的身分承擔責任,坦承失察,自請處分。朝野都清楚,這本是外務總理大臣慶王的責任,瞿自擔責任,實際等於是打了慶王一棒悶棍。太後當然不會處分慶王,可是在朝野慶王已大失了臉麵。
岑熾聽了當然萬分高興。其實他就是同謀。這些年,他為了輔佐岑姓兄弟,真是殫精竭慮。現在他終於看見,一顆光芒四射的政治之星正在南中國冉冉升起!全國八總督,直隸總督位處京畿,曆來是總督之首。兩江總督所轄地廣物豐,次之。陝甘總督、雲貴總督因轄地僻遠貧窮,位於末位。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四川總督,三個地位大體相當。閩浙總督因轄地較小,排位也就略低於以上三位。然而,這是一二十年前的排法。現在因廣東的經濟迅速發展,兩廣地方遊勇、會黨、革命黨,勢焰日熾,兩廣總督的地位也就益顯重要,成了僅次於直隸、兩江總督之後的老三。縱觀全國八總督,最被中外看好的北方就是袁世凱,南方就是岑春煊了!
岑春煊:“盛夫子,去喝夜酒聽曲如何?”
岑熾:“方才我才請了左麟書、李德山飯局,酒是喝過了。”
岑春煊:“為什麼事?”
岑熾:“他們從南洋歸來,送我一箱燕窩,這是借口。我猜,他們是特意來為陸亞發探口風的。”
“盛夫子,你馬上到聚仙樓來,陸亞發的事是要再議一下。叫堅白、孝懷也來,找幾個滬妹,樂個通宵。”
岑熾還想說話,對方已將電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