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四個黑衣人把他放下來了。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於是他清醒過來了，打量一下周圍似乎是一片光溜溜的空地，沒遮沒攔。他馴順地站起來，等著四個黑衣人訓話——他估計要挨一頓拳腳，這是慣例，如果沒有依照慣例，就是違反常理了，反常的遭遇意味著等在後頭的是更加深不可測的災難。他心平氣和地願意接受一切可能的麻煩，經驗告訴他，桀驁不馴隻會招致更大的麻煩，而怨天尤人隻會讓他更加難以忍受，總之這是毫無意義的。他懶洋洋地用兩條快要散架的瘦骨伶仃的腿支撐著，以使自己不至於癱倒在陰暗潮濕的地上。
四個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其中一個拍了拍張三的肩膀，表示打招呼，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含蓄地暗示他被捕了，隱約地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顯然警告他不要壞了規矩——這規矩照例可以領會卻不必明言。
四個黑衣人的其中一個，彎腰從地上拾起一顆胖胖的小石子，用這個在地上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滑稽的圈，這個散漫而不規則的勉強可看做橢圓形的圈子，就這樣把張三牢不可破地囚禁在圈裏了。黑衣人接下來把手中的那顆石子丟進了不遠處一個池塘，傳來寂靜的濺起水花的嘶啞，黑衣人把手上的灰塵慢慢拍幹淨了。然後清了清喉嚨，莊嚴地挺直身軀，聲若洪鍾地吐出一口唾沫星子。然後照例拍了拍張三的肩膀。
黑衣人說，張三是個明白人，也是個規規矩矩的好人，他們相信張三是無辜的，他們這樣對待張三心裏完全過意不去，不過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不用說他們是奉了上頭的指示，所以用不著多說，說多了也毫無意義。黑衣人告訴張三，在這裏呆多久歸根結底要看運氣，如果運氣好一切都很難說，如果運氣壞就更難說了，以後怎麼樣誰也不清楚。
黑衣人再次拍了拍張三的肩膀，黑衣人告訴張三，如果張三是無辜的，那麼張三就會老老實實呆在這個圈裏，他們完全相信張三不會逃走。如果張三逃走了，就足以證明張三和某一個案子有重大牽連，那麼就是朝廷欽犯，而朝廷欽犯一定無處可逃。說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天下烏鴉一般黑，黑衣人比烏鴉要多上不止一千倍的數量，所以張三注定逃不掉，所以他們一點不擔心張三逃跑。相反如果張三逃跑，那麼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他們也可以向上頭交差了。當然如果張三是無辜的，那麼張三的內心深處就會有無數高牆，這些結實的牆把張三圈禁在圈裏，所以張三根本無法逃脫。
四個黑衣人臨走的時候，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於是又拍了拍張三的肩膀，對張三說，差一點忘了，照慣例張三要吃一點皮肉之苦。於是照例讓張三吃了一頓拳腳，之後安慰他說，這樣做表示一切都合乎慣例，事情沒有朝反常的角度進一步發展，所以張三可以心安理得，不需要進一步的惴惴不安，這至少說明這是一件極輕微極平常的案子，一切都沒有超出人們的預想。
四個黑衣人慢條斯理地悠閑地越走越遠，直到溶入深沉的夜色裏，什麼都看不見了。這會兒張三認出其中的一個黑衣人，就是隔壁王幹娘的兒子小二。張三想起小二多年來靠磨豆腐謀生，小二的豆腐滑膩白嫩，受到街坊鄰居的一致好評。不過最近幾年似乎不再磨豆腐了，大家都說小二不再幹老本行，是一件值得惋惜和遺憾的事情。因為小二磨豆腐的水平太高了，簡直深不可測，臨安城裏再也尋不出第二家，這麼好的天賦實在不應該浪費。不過話說回來，有天賦的人幹哪一行都不會太馬虎。所以小二現在發達了變闊了，但也更加神秘了，和鄉親們之間有了距離，彼此變得陌生了。大約聽說小二在臨安府裏當差，連王幹娘也不明白兒子具體的差事，連王幹娘也一年到頭，常常見不到小二的影子。
張三也是幾年來頭一次見到小二，竟然情急之下沒能意識到小二就是其中的一個黑衣人，不過或許這樣也好，大概小二不願意讓張三認出。如果張三貿然相認，反而會使情況變得更糟，小二也許會翻臉不認人，除了場麵尷尬氣氛難堪，更麻煩的是小二會由此恨透了張三，而且是莫名其妙地恨到骨髓深處。處在張三現在這種麻煩透頂的境遇，作為黑衣人的小二要對付張三，估計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就像無聲無息捏死一隻螞蟻。小二磨過豆腐，而且磨了很多年豆腐，直到最近幾年才不再磨豆腐，而張三清楚小二磨豆腐的底細，小二不喜歡張三太清楚自己磨豆腐的光榮曆史。所以小二裝作不認識張三，事情就這樣簡單，但有可能變得複雜而糾纏不清，產生極為嚴重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