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意識到這一點,打了個嗬欠。覷見天邊搖曳著黯淡而些微的幾點星光,似乎照亮了他的孤獨無助,他顧不上歎息,頭腦裏的一片空白居然漸漸變得生動起來。現在他回過神來了,四個黑衣人一走,幾乎無所不在的巨大的壓抑突然消失於無形。他大口大口地貪婪地猛吞了幾口粗氣——他用不著屏住呼吸了,至少在黑衣人再次前來之前可以放鬆一下疲憊的身心,把憋了很久的窩囊氣一吐為快。在這一瞬間,他感到愉悅和自在。遠遠近近的鬼火或明或暗,這似乎讓他格外親切。這大概是一片亂葬崗,其中夭折的很多鬼魂,極有可能遭受過和張三一樣的境遇,很可能蒙受冤屈和被無辜逮捕是極平淡的,實在用不著大驚小怪。他已決定聽天由命,不再強烈渴盼重見天日,處在一籌莫展的困窘之下,最好不要胡思亂想。
近幾年來,張三和他的妻子一直在照顧王幹娘。這一點應該會對小二產生影響,不過歸根結底這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小二既然不再磨豆腐,那麼就不能再拿街坊鄰居的那一套來衡量不再磨豆腐的小二。即便有一點影響也是微乎其微的,也許還不足以讓小二產生同情張三的感情。即便小二同情張三,那又能怎樣呢,還不是毫無意義。四個黑衣人對付像張三這樣的可憐蟲,有一整套很有把握的程序和慣例,而慣例如果打破,那麼就沒有規矩可循了,後頭發生的將更加不可思議。
張三非常清楚,一個不容回避的事實是——今天晚上或者其他合適的時間,他妻子一定會去請王幹娘幫忙,以便找到小二,而小二一定會很為難,天知道她妻子會本能地拿出什麼招數換來小二的一個承諾。女人在受到外界強烈刺激的前提下,因為承受不了巨大的壓力會瘋狂,也許會瘋狂地豁出去賭一把,即便這是毫無意義的愚蠢行為。
假如出現這種局麵,張三將無法想象更別說去麵對並且適應下來,隨著時光的流逝,再過一萬年或者更久也無法心安理得——更別說掩耳盜鈴地加以忽略。在張三看來這不僅是一種假設,而且完全有可能,事實上以他對妻子的了解,以及對目前形勢的估計,出現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麵並不是憑空想象。張三不願意麵對的是——這一過程或許正在進行,並已經拉開序幕,沒有任何意外能夠出乎意料地打斷它,將平淡無奇波濤不驚地一直走完所有的程序。
張三可以想象,他妻子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掙脫出來後,一定會想門路去營救張三。可一個出身小戶人家的女人能有什麼門路呢,她自然會去找王幹娘商量,當然在此之前她已經決然把孩子送回娘家了。她大概還會帶去最近織的兩匹布,她囁嚅著不懂得如何巧妙而不失時機地提起張三的事,捧著新近織的兩匹布的一雙被家務活打磨得很結實的手掌在顫抖,然而一切都是多慮和過於敏感,總之是缺乏經驗。因為王幹娘作為街坊鄰居,張三的事自然早聽說了,所以王幹娘會主動提起這事,並且一定會真誠然而空洞地進行安慰,說一些天無絕人之路之類的廢話,然而他妻子會很感動並且會稍稍把心放寬。當然王幹娘並不會收下這兩匹布,而他妻子卻要堅持王幹娘收下,這當然很無聊。所以他妻子的行為看起來很可笑,一個女人的見識當然不過這樣而已。王幹娘會告訴他妻子如何找到小二,然而王幹娘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許提供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然而這已經夠了,憑一個女人的直覺和聰明,有王幹娘提示的一點點蛛絲馬跡,他妻子後來到了臨安府,一切不出所料,費了很多周折後見到了小二。臨行前他妻子變賣了家裏能夠變賣的,去見小二前一定會穿著最幹淨的衣裳,而且全身香噴噴的——是那種廉價香水的味道。當然也不會忘了進行簡單然而精心策劃的化妝,譬如畫眉和塗口紅。當他妻子愚蠢而不知所措地出現在小二麵前,竟然忘記了事前構思的表情還有話語還有姿態,總之他妻子缺乏經驗。他妻子的幼稚的表演瞞不過已曆練得爐火純青的小二,小二一眼就看穿了他妻子的意圖,然而小二興味索然,結果什麼也沒發生。估計是他妻子不懂得狐媚和風騷,並且天生缺乏情調,一個整天忙於家務和深夜紡紗織布的良家婦女,顯然不懂得挑逗和勾引花花世界裏的男人,所以吊不起小二的胃口。於是一切照舊,在遭受挫敗和羞辱之後,他妻子得到意外的驚喜,估計就是可以每天給張三送飯,此外再也不會有什麼進展了。平心而論,他妻子雖然不難看,但也並不漂亮,很難利用自己的姿色達到目的。而如此之外,一個可憐巴巴的女人顯然不可能想到其它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