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還有這房齡的小區?”
她甩他一個白眼:“已經夠好的了,我住三樓,收拾收拾就是一個小家。”她拉開車門就要上樓,王邈從車窗裏探出半個頭,敲得車門“砰砰”作響,似笑非笑地說:“哎,剛才沒吃飽。”
宋愛兒被他喊得停了步,有點無措地回望他:“不是讓你盡興點嗎?
“哪兒敢盡興,我的眼睛剛往那一排貴的紅酒上溜一溜,你就能把眼珠子給瞪脫了。”王邈表情誠懇地說。
宋愛兒一想,確實是這麼回事,有點不好意思了。點點頭,她幹脆地說:“好,那你等我上樓拿個錢包。”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天色漸黑,老式樓房的樓下人漸漸多了起來,樓道裏各家的燈泡亮了,晃晃悠悠的,像是一個個沉浮在夜海裏的漂流瓶。幾個吃了晚飯的小孩子在大院裏嬉笑跑鬧著,一顆石子“砰”一聲砸在了他的車前燈上。
王邈倒沒有生氣,把車窗一降,正打算朝那幾個野小子唬個鬼臉,一抬頭,碰見了站在樓梯上的宋愛兒。
他扮鬼臉從來嚇唬不到人,因為一露出上下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齒,就像在做免費的牙膏廣告似的。宋愛兒一見就被逗樂了,“撲哧”一聲,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王邈叩了叩車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這麼寒磣人的。”
宋愛兒把頭發一束:“下來吧,請你吃飯的地兒不遠,走上十分鍾就到了。”
其實王邈平常最懶,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好不容易磨蹭下車,他這才發現她和剛才有點不同。
“你卸妝了?”
“嗯,洗了個臉,順手就把妝給卸了。”其實她還換了身運動衫,寬大又居家。
暮色裏她的眸子明亮,濕漉漉的劉海披散在額前,被風一吹就鼓了起來,像孩子嘟起的腮角。王邈時不時地轉過頭掃一眼她的臉,心想,有的姑娘確實不上妝比上妝更好看。
她帶他去了一家川菜麻辣鋪子,店小,夏天的夜晚客人又多。
老板娘直接把兩人趕到了路邊的桌子旁,宋愛兒說:“這次給我可勁地點,別再說吃不飽了。管你要一個號碼,還得請兩頓飯。”趁著她去洗手間的空當,王邈看了眼單子,隨隨便便就點上了十幾樣小炒,又要了一打生啤。
等宋愛兒坐回了座位,忍不住吃了一驚:“你就是隻豬也不帶這麼拱食的。”
王邈揚了揚眉:“沒辦法,老習慣了。點一堆東西,每樣嚐一些。不然能叫吃飯嗎?”
“你這是跟丁總學的派頭吧?”宋愛兒嘲笑他。
王邈沒生氣,像要跟她對著幹似的,偏說:“我自個兒的。”
宋愛兒於是“哼”了一聲:“窮講究。”
王邈拿起筷子夾了一條辣蘿卜,漫不經心地問:“張口窮閉口窮的,那麼怕窮?”
宋愛兒沒正麵答他,隻是想了一想,問:“你沒羨慕過你們丁總?”
王邈卻搖搖頭:“這麼告訴你吧——有些事,沒法說好,也沒法說不好。”
宋愛兒聽後就不說話了。
十幾樣小菜,擺開了也有滿滿一桌,兩人一直吃到後半夜,時不時地也碰碰酒杯。身邊的人吃散了一撥又一撥。王邈正吃得興起,宋愛兒忽然仰起頭,指著頭頂的星空,嘀咕著:“看,星星在打轉呢,它是不是要掉下來了?”
王邈也喝了不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望:“喝大了吧?”
他一邊說,忍不住又笑,笑起來露出上下七顆牙齒,又白又整齊。宋愛兒朝他臉上哈了一口酒氣:“別笑了,跟做牙膏廣告似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倒了,沒有一點點預兆。
王邈沒想到洗個車還能認識個小姑娘,認識個小姑娘還能混上兩頓飯,吃完飯還得哼哧著背她回去。
他摸出她兜裏的鑰匙,把她靠在牆上時,房裏沒開燈。
等燈一亮,王邈還是沒反應過來,他沒見過這種十幾平方就能住人的房間。
他甚至拍了拍她的臉:“宋愛兒,咱們走錯了吧?”
喝暈了的宋愛兒支吾了一聲,順著他架起她的手臂倒了下去,那頭一歪,柔柔軟軟的嘴唇就順著親了上來。這一親,王邈沒把持住,氣息漸漸變得急促,理智還是讓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壓低聲:“宋愛兒?”
宋愛兒沒回應。
她嘔出了一口酒,吐在了王邈幹淨筆挺的襯衣上。
王邈沒惱,隻是借著勁很大力地壓住她亂動的手,黑漆漆的眼珠子盯著她看了半晌。他的臉隱在晦暗中,看得並不分明。
酒力終於漸漸地上來了,王邈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發暈。
過了一會兒,他對宋愛兒輕輕說:“我好像忽然有點想親你。”說著,又把她推開了一點,一個人自說自話著,“那咱倆冷靜冷靜吧。”
王邈第二天起來時覺得身上被壓得很死。
原來宋愛兒大半個身子都賴在了他身上,一隻胳膊直接就把他當布絨熊似的抱住。她睡著的樣子,看著挺小的,還是個孩子呢。王邈心裏一動,撩開垂在她額前的頭發。宋愛兒有著光潔飽滿的額頭,襯得臉巴掌大小,眼睛和眉毛都透出親切。
王邈又替她把長發捋到了耳邊,想進一步觀察一下宋愛兒的臉。
宋愛兒忽然睜開了眼:“你幹什麼!”
“醒了不說話,裝什麼呢?”王邈的心理素質早被練出來了,他自然地收回手,又交握枕在了腦後,仰頭看天花板。一切似乎毫無痕跡。
宋愛兒坐起身:“咱倆怎麼睡一塊了?”
“喝大了唄。”王邈故作意味深長,“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
宋愛兒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邈,兩人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可見昨天是真醉在一塊了。她麻利地蹦了起來,推著他,把昨天晚上扔得滿地的衣服一件件丟到他身上:“換上快滾!”
“宋愛兒,你這可就有點不可愛了啊。”
“你起不起?”她沒搭理他。
“我起。”王邈哈了一口酒氣,慢吞吞地穿好襯衣,湊近她時,低下頭,裝出一副想親她一下的樣子。宋愛兒沒被唬住,很快地躲開了:“對了,你答應我的事別忘了。”
“什麼事?”
“丁總——”她烏黑的眼珠子不錯神地盯著他,提醒道:“幫我想個法,多見見丁總。”
王邈忽然覺得有一絲掃興,臉上仍保持著微笑:“我記著呢。”
很久後的宋愛兒仍然記得這個清晨王邈站在透著陽光的窗帳下的微笑。懶洋洋的,眼角微垂,麵容顯出無端的柔和,就像個毫無城府的大男孩,而歲月是打了一層淺光的老照片。
後來他再也沒有對她這樣笑過了。
這天王邈到公司特別的早。
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會議室裏,轉著椅子,長腿交疊地擱在桌上,認真地折著一架紙飛機。折好,又拆開;拆開,又折好。
等王邈第十二次折完紙飛機時,總務小姐推門進來了。
“王……王總?”對方嚇了一跳。
王邈笑眯眯的,心情讓人不辨喜怒:“這麼早?”
會議室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總務小姐手裏,另一把在王邈自己這兒。總務小姐定了定神,也就開始像往常一般準備開會的文件。
這頭正忙著呢,王邈忽然靜靜地問了一句:“丁秘書平常什麼時候來?”
“丁秘書來得挺晚的,王總,您找他有事?”
王邈笑了笑,沒有答話。
九點半後,陸陸續續有人推門進來。原先三兩說笑的項目經理一進門,見到坐在上頭的王邈,都變臉噤了聲。王邈不以為意:“你們這怎麼了,就不興我勤快一天啊?”
一個項目經理說:“王總,您今天要親自來坐陣,怎麼不早說啊?”王邈雖然名義上掌管著這項生意,一年裏差不多有八個月都在天南地北地胡混,但一般的會議都由丁大成負責傳話。
偏偏這一天丁大成是最後一個進入會場的,他像往常一樣進門後才發現會場異樣地寂靜。抬頭看去,王邈手插在褲袋裏,整個人懶懶地仰躺在轉椅上,輕輕笑了一聲:“丁秘書,你排場很大嘛。”一邊說,他順便就將那隻紙飛機“呼”的一聲投向他。
紙飛機落在了丁大成的懷裏。丁大成臉色白了一下,雖然不知是觸了他的什麼黴頭,可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他站定了,才鎮定地喊他:“王總。”
一下會他就立即跟著進了王邈的私人辦公室。
王邈的辦公室在頂層,一整層都被開拓成了私人的臥室,泳池、健身房、花室等應有盡有。指紋驗證後,丁大成很快地跟了進去。王邈沒搭理他,就仿佛這個人是透明的。
丁大成麵色尷尬地站在他的身後。
他背對著他,手指搭在一排書架上,沿著書脊一本本飛快地跳過,最後停在了最厚的一本硬殼典籍上。抽開一看,竟然是一本圍棋綜述。
丁大成這才遲疑開口:“王總——”
王邈轉過頭,朝他笑了一下,拿著書走近,敲打著他的肩膀:“丁大成——你開著我的車去騙小姑娘?”
丁大成茫然片刻,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臉“唰”的一下白了。
“她常給你洗車,有時我開著車去,多聊了幾句。”
王邈往後退了幾步,懶懶地靠在書架上。
手裏的厚殼書狠狠地砸去,丁大成偏開頭,堪堪躲過。王邈隨手抓起一本,又砸了過去。
這次丁大成沒有再躲。
王邈看著他額頭上流下的一絲血跡,這才覺得略有解氣。
丁大成抹掉額上的血,攤開掌心看了一眼,又慢慢合攏五指,艱澀出聲:“王總,別為難她。”頓了頓,“她就是一個不明白事的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