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沒有再聯係她,而4S店的工作也做得越來越別扭。戴誌斌雖然是名義上的副店長,但卻是店裏資曆最老的人,新店長有事也會和他商量。她在人前那樣不給他麵子,而他又並不如表麵寬厚,所以到底還是和店長嚼了舌根子。
宋愛兒成天隻能小心再小心,不給旁人留下話柄。可是大約那天王邈的跑車太過招搖,其他人也都看在眼裏。和宋愛兒一起洗車的兩個小姑娘,才高中畢業,因為是老鄉一向很抱團,很是看不慣她。王邈的出現無疑是火上澆油,宋愛兒被那兩個小姑娘旁敲側擊地問得煩了,冷笑著答一句:“想認識他,下回自己要號碼去呀。”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店長終於找到了她,神情欲言又止。宋愛兒搶在他之前開口:“店長,我想辭職。”
對方一怔:“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這份工作做了那麼久,忽然放手其實也挺舍不得的。可是……我想換行當了。”
店長沒接話,反而順手點了一支煙,指著對麵的一張座椅:“坐。”
宋愛兒笑了一笑,沒有坐下。對方徐徐地吐了一口煙,那繚繞的白霧圈裏是一張看不清神情的臉:“你最近是不是聽誰嚼了舌根子?”
“我沒聽過,可是聽你意思,是有人嚼了?”
她的反將一軍,顯然讓對方有些措手不及。不過新店長能強壓下戴誌斌這地頭龍,到底不是什麼紙糊的燈籠,他很快地一笑:“是有人嚼了。有些話渣子,嚼了就吐掉。天一亮,太陽底下有什麼新鮮事?”
宋愛兒很執拗:“我還是想辭職,店長。”
“你來這做的時間短,可不和人亂生是非,說實在的你這樣的姑娘我挺喜歡的,比外頭那些女孩兒強多了。我希望你能幹下去。”
“可我也總不能一輩子在4S店給人洗車啊。”
對方摁滅了煙頭,起身,和她握手:“好,我放人。工資現在就結。”
宋愛兒鞠了個躬:“謝謝。”
店長拉開抽屜,取出了一遝票據,又掏出一個大本子:“在這兒簽個字吧。”
她是臨時工,當初進來時也沒簽勞務合同,拿的工錢亦最少。宋愛兒一頁頁地往前翻著,半年,一百八十二天,她簽過了一百八十二個“宋愛兒”。翻到最前頁,那字跡娟秀,漂亮又工整。最後一次簽下這個名字,宋愛兒抬起頭,把本子輕輕巧巧地遞回去。
“等等。”看著那本子就要被收進抽屜,宋愛兒忽然出聲。
“怎麼了?”
“店長,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店長的手僵住:“你說。”
“把這本子給我。”
對方把本子遞過去,宋愛兒眼睛也沒眨一下地“刷刷”全撕了,扭成一團扔到一旁的垃圾桶裏:“謝謝。”
“宋愛兒——”對方忽然喊住她,“祝你在這座城市裏越過越好。有一天,活出一個人樣來。”
宋愛兒沒有回頭,隻是笑著揮揮手:“知道了。”
辭職後,宋愛兒失去了生活來源。
杜可打來電話閑聊時,宋愛兒正在自己的出租房裏擰開一盞小燈,看著報紙找合適的職位。
電話那頭醉醺醺:“宋愛兒?”
“杜可姐,你喝酒了?”
“這點量不算什麼。”對方大著舌頭,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前幾天我開車去那家4S店,怎麼沒看到你?”
宋愛兒沉默了一小會,心裏閃過千百個念頭。
“我辭了。”
“恭喜恭喜。”杜可笑了笑,“這鬼工作早該辭了,一年年的什麼時候能混到個頭?”
宋愛兒當然知道這是玩笑,腦子裏忽然浮現出蔣與榕的樣子,警惕地握緊了手機,語氣帶笑:“杜可姐,這麼晚了什麼事找我?”
“有個展會要招助理,正缺人,一場小幾千呢。”
宋愛兒搖搖頭:“我這些日子正生著病呢,等下回吧。”
杜可又笑:“怎麼,你怕那些小姑娘?”
其實宋愛兒自己就是個小姑娘,可模特圈裏最不缺的就是年輕和美麗。展會助理並不好當,又受氣,最要緊的是攬一簍子的髒水還不能出聲。宋愛兒佯咳了幾聲,很劇烈的樣子,啞著嗓子:“是真不能,辭了這工作,正打算好好歇幾天。”
“是麼?”杜可認真起來,“要不,哪天我來看看你?”
“別,我住的地方小,會委屈了你的,杜可姐。”
“你管我叫一聲姐呢,哪有這麼嫌棄妹妹的?”
宋愛兒被逼上梁山,終於使出殺招:“杜可姐,你的那個法式餐廳開得怎麼樣了?”
那頭沉默了一小會兒,忽然聽杜可輕輕笑了一聲:“你該不是瞄上服務員的空缺了吧?”
“做什麼不是做。”宋愛兒也笑,“我能吃苦,杜可姐你不是不知道。”
杜可當然不會把她擺在自己的餐廳裏,隻能懨懨地歇戰,還要輸得不露痕跡:“行,就這麼著。下回再聊,這酒喝大了。”
宋愛兒一向見好就收,“那你少喝點,酒傷身呢,杜可姐。”
放下手機,宋愛兒這麼隨手一撂,卻意外地看見了露在床角的一本時尚雜誌。雜誌封底的美人,個個都像是畫裏出來的。這世上長得好看的太多了,靠美麗謀生,刀口舔蜜。
話雖如此,杜可卻仍舊幫她覓到了一個機會。
“導遊?”宋愛兒側頭夾著手機,一手拎住包,一手握著一支筆,正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上午十一點的陽光有些刺眼,身後有車鳴聲。走到一旁的店簷下,她才問:“去哪兒?”
“不是導遊,是陪遊。”杜可糾正她,“你不是在大馬待過幾年麼?”
宋愛兒是在東南亞待過幾年,隻是那兩年的時光實在不堪追憶。宋愛兒隻怔忪了片刻,便說:“對,大馬我熟悉。”
“不過,不是去大馬。”
“那是去哪兒?”
“巴厘島。”
宋愛兒心想,這可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杜可姐,導遊和陪遊我一個人吧,錢領雙份。”
杜可吃了一驚:“你行麼?”
宋愛兒沒告訴她,自己有幾年都在巴厘島做導遊呢。當初向杜可介紹自己,她有意隱瞞了許多,把印尼說成大馬,把做導遊說成念書。杜可到現在都以為她是家庭發生變故後被迫退學來北京北漂的普通女孩。
這些年她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我這可不是旅行社找導遊,呼啦啦的一隊人四處轉。商務遊……要伶俐點的,會察言觀色。你知道?”
她的清白早就被她自己抹得黑黑的:“都有誰去?”
“兩男一女,其中一個是我們家老蔣。”
“蔣先生?”她有些吃驚。
“把他交給別人我還真不放心,你陪著他去兜一圈,東南亞你熟。”
“可、可是杜可姐,你呢?”
“我?”杜可又笑了,“我在北京有一堆的事,餐廳還沒忙完又有人找我搭夥,哪能得空陪他遛去?”
蔣與榕的身份模糊,宋愛兒一直對他不甚了解,隻知道這人最初靠著嶽父的扶持一路青雲直上,後來妻子早死就沒有再娶,是個無妻無子的商人。杜可是他喪偶後認識的老鄉,後來成了他的女朋友,在女朋友這個位置上一坐到如今。
宋愛兒想著當時自己對蔣與榕的態度,不由得後悔自己把話說絕了。
杜可不容她怯場:“與榕倒沒什麼的,就是同行的那一男一女,你得多照應著點。我聽與榕說,那少爺脾氣難伺候著呢。這種人身邊的女人就更是厲害了。他們這趟是玩,也談生意。東南亞的產業想做大,就得找人搭夥。你懂嗎?”
宋愛兒沒吭聲。
杜可隨口報了個數字,是這趟的報酬。
宋愛兒終於開口,像是下定了某種艱難的決心:“放心吧。他就是個暴脾氣的錘子,我也跟一團棉花似地擋回去。”
天上平白掉下一塊大餡餅,對於一個一貧如洗的姑娘來說,並不見得是好事。
而事實上,隻要那時的宋愛兒用腳趾想一想就能想出這裏頭的貓膩。以蔣與榕的人脈,會找不到一個八麵玲瓏的翻譯陪遊?以杜可的精明能幹會把自家錢袋子輕輕鬆鬆交給一個才認識不久的幹妹妹看管一陣子?這做生意中的牽牽繞繞又怎能讓一個外人輕易知道了去?
可那陣子的宋愛兒是真窮瘋了,她連動一動腳趾的工夫也顧不上,急忙就要去拾起那隻大餡餅,生怕再猶豫上一秒就會被別人搶去。
後來王邈笑她是“撐死了也不願剩根骨頭”。宋愛兒卻覺得這世上要是真有撐死的人,也算是安樂死的一種,且還是最最富貴的一種,因為下輩子再也不必被譏諷是餓死鬼投胎。
杜可很幹脆地就預支了百分之三十的薪水,錢一打到賬上,宋愛兒先去了給自己置辦了幾身新行頭。她是輸人也不會輸陣,等從試衣間裏走出來,鏡子裏的自己,活脫脫像一個陌生的白富美。
杜可給她的報酬十分豐厚,百分之三十也是一筆大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