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地他們最先去的是酒店,Royal Pita Maha 的pool villa,坐落在烏布的山穀之中。到達之前景思思一直以為訂的是海邊的房子,在face book上提前預發了消息。可宋愛兒卻說:”Royal Pita Maha坐擁一座山,風景是六星級。”
蔣與榕沒有拂她的麵子:“都聽宋小姐的安排。”
景思思麵露不快:“為什麼不住海邊?”
宋愛兒向王邈看了一眼,一直仰頭佯寐的王邈摘下耳機,摟著景思思的肩膀:“乖,不喜歡再換。”
他們從Villa入口的小石階往裏走,草木裏隱約有蚊蟲,轉過一個彎,卻可以看見大片大片的山景。山穀底有瀑布,隱約有聲音傳來。宋愛兒頓了一頓,扭頭說:“山穀裏開設瑜伽課,專業的老師代課。清晨時風聲鳥鳴,景色格外開闊。景小姐有沒有興趣?”
景思思動了心思,麵上卻隻淡淡的,把傘壓得低了些,幾乎遮住了整個額頭:“到時再讓服務生帶路吧。”
宋愛兒一笑,這是和解的標誌。把景思思弄得不開心了,對她沒有半點好處。更何況,她的對手不是景思思,而是王邈。王邈的耳機隻是虛戴,因此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將下巴微微抬高,朝宋愛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她卻已扭過頭微笑著和蔣與榕說起話來。
“蔣先生,我聽杜可姐說您的生意都在東南亞?”
“差不多。”
她笑了,從脖子上摘下一串項鏈似的東西,放平攤在掌心:“我有一個朋友在沙巴學潛水,他給我采集過一顆鯊魚牙,據說能辟邪。您看,就是這個。”
“真的能辟邪?”景思思好奇地接過話。
“我很多年沒做過噩夢了。”她話剛一落音,王邈就“噗”地笑出聲。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彎起,眼角飽滿,顯得那漆黑的眼珠子也十分有神。他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宋愛兒,不說話。
宋愛兒麵不改色地補上一句:“哦,也許有過那麼一兩次。”
蔣與榕抬手替她係上鯊魚牙項鏈,她的頸曲線柔美,低垂著,讓人想起日本古典小說裏描寫的美人,未曾抬頭已動人。
王邈不解風情地嗆了一句:“你昨晚落枕了,導遊小姐?”
等真見到了酒店,由人一路引向房間,連一直麵有不豫之色的景思思都不再吭聲了。而王邈早看慣了這格外淡美的風情,一手半插入褲袋,靜靜地立在窗前。
宋愛兒問蔣與榕:“蔣先生,您看還滿意嗎?”
蔣與榕有一個私人的小島,大馬等地又多置辦物產,對於這樣的風景並不怎麼上心。隻是宋愛兒站得這般近,輕輕地問著他,仿佛是咬著耳朵的私語。蔣與榕於是微微一笑,點點頭。
宋愛兒這才長籲一口氣,既然滿意,回頭報價時他一定不會看得太認真。
說來有些可笑,宋愛兒在巴厘島當過那麼幾年的導遊,卻從來沒真正住進過這樣的villa。她給當地的旅行社老板打工,負責接待華人,旅行社走的是中低端路線,很多年輕夫婦為了省錢會提前在網上訂好房間。她隻負責帶隊參觀。
最窘迫的時候,連帶客人的參觀車也是借錢租來的。車行的租金不低,老板又不願多開支,所以最後壓減的永遠是宋愛兒的錢包。氣急了真是不想幹,可是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看著天花板,再摸一摸肚子。不幹這份活,明天早起就沒飯吃。何況,有一個當地老板的好處遠遠不止開出薪水那麼簡單。
分了房,景思思和王邈住一間,宋愛兒住一間,蔣與榕住一間。
她才收拾了一小會兒,景思思已裹著浴巾換了比基尼出來,一躍而入私人泳池。換上泳褲的王邈坐在一旁,上身赤裸著,也不用浴巾遮攔一下,就這麼看著景思思在泳池裏來回地折騰。水很清,景思思在水底的動作一望可見。
蔣與榕仍是一身休閑打扮,已經快走到泳池邊了,卻又走到一旁接起電話。宋愛兒隻是覺得餓,想在房裏搜羅一點吃的。房間裏隻有水果與礦泉水,水填不飽肚子。她又翻了翻冰箱,竟然發現了一罐花生,味道還不錯。
過了一會兒,下午茶時間就到了。三明治和紅茶,其他三人誰也沒動。宋愛兒成了唯一一個在吃的人。王邈微微偏過頭,壓低聲音,似是嘲諷:“宋導遊,你出門沒吃早飯?”
她也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吃啊吃的,和這氣定神閑的公子哥兒比起來實在丟人。可見到這人一副嘲諷嘴臉卻又咽不下這口氣,咬緊了珠貝似的牙齒,慢慢地一笑:“我可沒有王總公寓裏那麼大一個食櫃,可以塞一櫃子的速凍水餃,餓了就煎著吃。”
王邈維持著微笑,轉過頭,沒有再說話。過了會兒,他忽然又轉過頭:“你從前沒這麼能說,不過——”頓了頓,他又說,“那煎餃子的味道確實不錯。”
“噗”的一聲,景思思忽然從水底鑽出,烏黑的長發緊緊地貼住脖子,微卷的發柔柔地簇成一小團,像《青蛇》裏張曼玉和王祖賢妝扮的貼片子頭。臉色太白,透出兩團撲撲的紅暈。
王邈的視線移開,盯著宋愛兒一動不動的臉。
“是你喜歡的D杯。”她說。
“怎麼認識的蔣與榕?”
“遊程從明天開始,皇家Pita Maha有接送車,去市區很方便。”
“你勾引他,還是他先看上了你?”
“可能先去烏布的藝術村。不過大多數人會選擇作為標誌性建築的皇宮。”
“看來是他先找上的你。”他笑,“你們在哪裏遇到的?party,酒店,還是你那個幹姐姐牽的線?”
“皇宮就在Lotus cafe的旁邊,大市場的對麵,不用門票。據說還有皇族的後裔們居住。”宋愛兒不受打擾地頓了頓,“王總,你見過皇族嗎?”
這場雞同鴨講的對話奇異地交彙在了一個終結點上。王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望著她:“見過,我奶奶就是皇族。”
宋愛兒被噎住。
他的薄唇悄無聲息地張合著:“葉赫那拉氏。”
這算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和她聊起自己的家世,這麼突如其來,宋愛兒幾乎是微微一愣,隨即王邈卻哈哈大笑起來:“騙你的都信?”她還來不及懊惱,從泳池邊扶著欄杆站起身的景思思已經朝他們走來。另一邊,蔣與榕也已收了電話。
“笑什麼,這麼開心?”景思思笑意盈盈地問他。
宋愛兒站起身:“我回房間有點事。”話未落音,手腕卻被那人順勢一把抓住:“走這麼急做什麼?”
“太累了,補覺。”
“飛機上就見你一直睡。”
飛機上他明明一直在和景思思說話,要不就是戴上耳機佯寐,連頭也沒往她這邊扭過來。難不成眼睛長後腦勺上了?宋愛兒在心底翻了個白眼,臉上卻是笑眯眯的,因為蔣與榕已經看見了他們:“昨晚睡得太遲。”
“為什麼睡得太遲?”他追根究底,“第一次來巴厘島?不該啊。我聽說宋導遊在大馬留過學——”有意地頓了頓,王邈一副興致勃勃的神色,“是有什麼非見不可的故人?還是重回故地勾起了許多已經忘記的事?”
“王總,您說笑了。”
“不,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是真的想問一問宋導遊呢。”
“我——”宋愛兒毫不猶豫地開口,卻在說出第一個字後出現了習慣性的大腦空白。就在她瞳孔微張有些失措的瞬間,他已如低低盤旋於空中的大鷹忽的捕捉到了獵物時猛扣上爪般敏銳:“這可不是為了我自己的一己私欲,你知道,宋導遊。畢竟我們請你來,不是吃白飯的。該做的功課,是不是要替客人先做好。”
她的確有失導遊的操守了,陪吃、陪玩,陪著客人一起傻樂嗬,這樣的事從前每天都做,現在卻耍起小性子。王邈抬了抬下巴,示意著她才起身的地方:“坐。”
一個字撂下,不冷不淡,有千斤重。
氣氛一時繃得簡直令人後背發麻,景思思看了一眼宋愛兒,又看了一眼王邈。
這時,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怎麼了?”
宋愛兒回過頭:“蔣先生。”他見到了她眼裏一刹的示弱,有點小動物似的可憐巴巴。
“姐夫,宋導遊可能是累了吧。”
“不,我隻是……”宋愛兒淡淡打斷他,扭頭向蔣與榕微微一笑,“隻是想回房收拾一下東西。蔣先生,不如現在就出發,我們去海神廟看日落。”
“好。”蔣與榕點點頭。
兩個大男人動作很快,景思思稍慢,還要衝個涼,換上新買的裙子。宋愛兒既沒下過水,也沒有要換的衣服,因此隻是抱著膝坐在房間的窗邊出了一會兒神。
“要帶相機嗎?”宋愛兒見三人都空著手,一副無所謂的閑散遊人模樣,多嘴問了一句。
景思思說:“太陽曬,就這樣去吧。”
其實夕陽一點兒也不曬,何況來巴厘島,哪有不曬太陽的。宋愛兒點點頭,沒有多說:“好,出發吧。”
沒用酒店的接送車,宋愛兒直接聯係了當地車行的一輛車。等王邈見了那輛小家子氣的旅遊接送車,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許這輩子都沒坐過這樣小巧的車子,蔣與榕艱難地彎下身,擠進了車子裏。宋愛兒沒想到車行會給她這樣一輛車,隻能一次次說抱歉:“不好意思,一定是他們弄錯了。等明天我們換輛大一點的。”
蔣與榕笑了笑:“偶爾這樣也不錯。”
話音未落,就被伸長胳膊故作不堪忍受狀的王邈打斷:“你很缺錢嗎?宋導遊。”
“明天我就去換一輛。”
“不必等明天了,坐這樣的車讓人沒興致!”
他打開車門就要下去,萬萬沒想到景思思會在這當口幫她的忙。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放軟聲音:“就這樣吧,王邈,忍一忍。我想看海神廟的日落。”
王邈沒辦法,伸出的腿又放回了狹窄的車廂內。
宋愛兒長籲一口氣,看了一眼車鏡,調整了一下臉上僵硬的表情,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好了,下麵我們去巴厘島之行的第一站,海神廟。”
“Tanah Lot 蓋在海邊的一塊巨岩上,漲潮時海水會把整個岩石包圍。所以看上去就像孤零零地佇立在海之中。它是巴厘島最著名的寺廟之一……”
“你這是按百度念呢?”她還沒介紹完,被後座那人冷冷一聲嗤笑打斷。
王邈沒有開一點玩笑,車內空間狹小,偏偏他的個子又高。一雙大長腿為著舒服架到了車座與副駕駛座的空隙,踢了踢她的胳膊:“過去些。”
還在開車的宋愛兒生怕會出什麼岔子,一邊看著前麵的小路,一邊把身子無限地往一旁挪了挪。
他又找茬:“不給我們介紹海神廟了嗎?”
“好。”她深吸一口氣,微笑著繼續說:“海神廟是巴厘島最著名的寺廟之一,關於它的傳說……”
“傳說?”他打斷她,“我可不是來聽傳說的,宋導遊。”
“海神廟建於公元十六世紀……”
他聽得笑了,那笑容是滿滿的惡意挑釁:“它建於公元幾世紀,和我有半毛錢關係?”
宋愛兒握緊方向盤,前方汽車忽然一個急刹車,令她驚得也急忙踩了刹車。
景思思受驚地抓緊王邈的手臂。
王邈在那樣的險境中也未露出半點動容,那雙眼自始至終盯著開車的女孩。她的耳上戴了一枚小墜子,悠悠地晃著,是玉色的水滴,仿佛要一直漾開融化在人的心上。
他就這樣看著,不痛不癢地蹦出一句:“喲,宋導遊生氣了。”
宋愛兒說:“王先生,還是把您的腳放下吧。我怕下回急刹車就控製不住了。”
他依言配合地把腿收回,她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確定王邈是生氣了。這人生氣時,話會比平常要多,多到不受控製似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詞句從嘴裏一句接一句地蹦出。她不怕他的尖言酸語,也不怕他羞辱自己。那些早在來巴厘島之前,在當初她那麼巴結著他讓著他時,在他還沒把她跟一團不要的垃圾甩在路邊時就早跟家常小菜似的了。
宋愛兒隻是不願讓蔣與榕看見,不願把旅行弄砸了,不願那些謊話穿幫。
如果王邈是麵照妖鏡,她就是沒修煉好的白骨精。
他們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海神廟。
其實海神廟的落日並不算絕美,那落日熔金,海水四起,都隻是小島上每天重複的景象。天已漸漸地暗下來,太陽就快要沉到海平線。雪白的浪花簇擁著爭前恐後地拍打到了腳邊,又慢慢地退下。
風吹來,有梔子的馥鬱香氣。
宋愛兒站在一處岩石上,凝望著遠處噴薄的金色餘暉,漸漸出了神。
忽然有人從背後貼住她的頸,交纏著吻了一下。她吃驚地回過頭,碰上王邈複雜的眼神。逆著光的緣故,他的眉眼也被融在了金光中,柔柔和和的,少了棱角。
“想起在三亞時的日落了嗎?”他問她。
宋愛兒不語。
王邈說:“站在遊艇的甲板上,可以看見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真美,是吧?”
“那天我被你們灌醉了,沒看到。”
王邈聽後笑了一聲,神情很是譏諷:“你真的醉了嗎,宋愛兒?”
那會兒他們還好著呢,他一通電話就把她連夜叫到了三亞。那是他最好的一個哥們在遊艇上開PAR慶生,從白天一直鬧到傍晚,最後人人醉得七歪八倒。她也被灌了不少,都是替他擋酒,喝得臉蛋紅紅的,醺然欲醉的樣子。他一個人坐在甲板上,雙臂撐在後頭,支著半個身子。宋愛兒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一身特別秀氣斯文的襯衣,半挽著袖子,寬鬆的休閑褲,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大男孩。
她給他開了一瓶酒,晃了晃:“你不要?”
醉醺醺的臉闖進了他的鏡頭裏,他的一張臉臭得可以:“宋愛兒,你腦子裏灌漿糊了?別人灌你多少就喝多少,你當自己是馬桶啊?”
這比喻可真難聽,可她隻是賠著笑臉,看了看左右,還好,所有人都玩得正高興。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可這樣罵一個女孩實在是有失風度。
她低頭看了一眼抱在懷中的酒瓶,有點呆呆的,腦子被喝傻了:“哦,你不要。”
話未落音,他已經伸手奪過,隨手扔進了海裏。
她叫了一聲:“那是——”沒說出酒的品種和年份。
他氣得也不好好說話了:“過來。”
兩人傻兮兮地坐在一起看日落,都沒話說。
最後他回過味來,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就不琢磨琢磨些話對我說,宋愛兒?”
可是那時她都喝傻了,哪還記得那些東西。隱約隻記得自己轉過頭,伸出手指,對他比了一個巨傻無比的“噓”的動作。
他抬了抬眉毛,看著夕陽裏被曬得金撲撲紅通通的她。
“別說話。”
“為什麼啊?”
“就這樣——怪純情的。”她嘿嘿笑了一下,連自己也沒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