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奧勒遺失之吻(3 / 3)

鉤子沒插入雪地,雪橇犬繼續向前奔跑著。前方是一個大下坡,垂直度遠不適宜於奔跑而下。

王邈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順勢抱住她,兩人幾乎像滾春卷似地從雪橇拉板上滾下,在雪地裏身貼身地打了幾個滾。

等宋愛兒睜開眼時,發現王邈已經躺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睜著眼,一張臉繼續陷進了雪裏,宋愛兒在那雙眸子裏看見了倒映著的自己的臉。

慢慢地,她伸手去撫下他的眼皮,直到那雙漂亮的眼睛終於閉上。然後她用嘴唇親了親:“王少爺,你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你想要的東西多了點兒吧,宋愛兒。”他閉著眼,平靜地答她。

宋愛兒默然不語,忽然抓起地上的一捧雪,往他的衣領後塞去。王邈猛地從雪地裏坐起身,艱難地撐手爬起,咬著牙,頗有幾分恨恨的味道:“宋愛兒——”他沒說完,砰一聲,又一個雪球向他砸來。接二連三的雪球中,他的呼叫聲越來越大。

宋愛兒跑出了一定距離,才停住步,撐著雙膝氣喘籲籲地挑釁:“打不中我就不是個爺們兒,王邈!”

王邈追上前幾步,他的步子大,隻幾步就逼近她。宋愛兒連忙要躲,眼見他手裏的雪球越揉越大,越揉越大,是打算正兒八經地報一回仇的樣子,恨不能背後多生出雙翅膀來。

沒等那雪球砸來,宋愛兒隻覺腳後一空——

“啊啊!”

王邈坐在雪地裏替宋愛兒揉著腳踝時,唇角勾起的笑容不是不幸災樂禍的。他力道重,揉得宋愛兒時不時就是一陣咬牙悶喊。

她埋著頭的樣子像一隻鴕鳥,吃了虧,所以變老實了。倒是王邈還不放過她.一抬眼皮:“知道什麼叫‘害人終害己’麼,嗯?”

宋愛兒眼圈泛紅地抬頭看他:“你輕點。”

他哼了一聲:“我倒是想輕點,你這幾天裏崴了兩次的腳踝,再不這麼揉,回去就該腫成饅頭了。”

她現在就擔心起了回去的問題:“我起不了身,怕回不去了。”

王邈剛想叫一輛雪中觀覽車來載他們回去,隻聽宋愛兒的聲音猶猶豫豫地在他耳邊響起:“到了這份上,王邈,你不能不背背我吧?”

等王邈把宋愛兒背到了背上,才回過味來,覺著是自己吃了虧。怎麼被她扔雪球的是他,坐雪地給她揉腳踝的是他,現在背她一路往回走的還是他?宋愛兒乖乖趴在他背上,自己偷樂夠了,才假模假樣地問了幾句。

“王少爺,我不重吧?”

她個子小,瘦得厲害,對於登過山背過重行囊的王邈來說,實在不算什麼累贅,偏偏王邈想逗她:“回北京就把肉戒了吧。”

宋愛兒噎了一噎,恨得想在他背上捶一小拳頭。

王邈繼續不依不饒:“什麼?想吃肉?”頓了頓,“那也成,吃完就剁。吃一塊五花,扇一頓嘴巴,小孩記吃不記打麼。”

宋愛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因為隔著厚厚的外套,就像撓癢一般輕巧:“好,回北京就把肉戒了。”

王邈這才說:“別。”頓了頓,“瘦成了排骨的女人,上趕著我也不愛。”

宋愛兒聽得很滿意,因為她實在不願戒肉,拿王邈換五花肉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雪地裏又漸漸地飄起了雪,小朵小朵的雪花落在他們的發上、衣上還有腳下。王邈背著她,她替王邈吹去落在頭發上的雪花。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隻聽見雪地裏的腳步聲,既沉又實,仿佛一下下地叩在人的心上。

宋愛兒忽然問了一句:“你這輩子都背過誰啊,王邈?”

王邈似乎被她問住了,仔細想了想,倒是一笑:“還真沒別人。”

“這麼說,我撈著頭一個。”

“嗯。”他敷衍地答她,“頭一個。”

宋愛兒不說話了,趴在他的背上,把頭靜靜地靠著,似乎想讓呼吸也變得慢下來。真好,她在王邈的生命裏,竟然還能占上頭一個。至於是什麼事上的“頭一個”,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你連你姐姐也沒背過麼?”這樣的寂靜裏,不知為什麼,宋愛兒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女人。王邈沉默了一小會,才說:“我姐姐是個很獨立的人,她幾乎用不著別人的幫忙。”

“她從來不靠家裏?”

“我姐念書時沒一個同學知道她的家世,她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還把名字都改了。”

宋愛兒想,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和蔣與榕遇上?她不敢貿然將話題引到蔣與榕身上,知道那是王邈的禁區。誰知王邈卻主動提起了自己的姐夫:“有的人一輩子都沒見識過什麼錢,一下子娶了個富家女,難免野心膨脹。他不知道,巨大的家族財富是幾代人一輩接一輩地積累,才能讓後世的子孫安穩享用。我小時候剛會認字,我姐姐就教我‘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了。”

宋愛兒聽懂了,這是《弟子規》裏的話。她雖然沒念過什麼大書,可這幾句話還是知道的。

“我真正明白這幾個字,是我去新加坡後。那會兒我被我姐當眾弄得下不了台,隻能聽她的話,轉去新加坡念書。可我是誰,我是王邈呀,王邈有的是錢。就算那是一比不上海澱區大的地,我還交不了朋友?”王邈似乎想起了自己荒唐的年少歲月,竟然笑了笑,“反正就是燒錢唄。花錢買朋友,買不了真朋友,還買不了假朋友?”

“你姐姐知道了?”

“她知道,是因為我把老頭給的卡刷爆了。”王邈平靜地說下去,“我用最後一點錢給她打了電話。”

“我姐什麼也沒說,替我付了帳,沒讓我在朋友麵前丟臉。一轉身,我要跟上她,抬頭就看見她滿臉的嫌棄。她那表情,我到今天還記著呢。她就那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清清楚楚地說‘王邈啊,別跟著我,我嫌丟人。’”

宋愛兒聽得心頭也跟著震了一震。

“我在我姐麵前是真沒皮沒臉,就這樣,我還跟著她。在機場的時候,我陪著她候機,她忽然問了我一句話。她問‘王邈,你還記得姐姐教你的那句話嗎?’”

王邈想著,忽然覺得眼前的視線有點模糊。記憶裏,姐姐王懿如是一個溫柔又認真的女人。即使他犯了錯,她也從不人雲亦雲地責罵他,而是努力維護著這個唯一的弟弟的尊嚴。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沒人的時候,她才會悄悄地把錯告訴自己。

王邈背著她,感覺肩上沉甸甸的,是她把頭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告訴我‘你手裏拿的金卡,沒勞動,沒付出,輕輕鬆鬆就得到了。所以這卡裏的錢你留不住。’她沒說錯,一點也沒說錯。我把錢都燒完了,一點也沒留住。”

“我一分錢都沒的時候,隻能跑去打工。”

“其實打工有什麼?”

“我姐姐說得對,太容易掙的錢,也就容易花了。太隨便得到的東西,就懶得珍惜。那個機場裏的人那麼多,來來往往,走了又停。沒有人可以像我這樣不勞而獲,不花一份力氣,就比大部分人都過得好。我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人餓死,嚇了一跳。我以為人人都是有東西吃的。沒吃的,長手長腳的,不會自己去掙嗎。等我自己給人打工了,才知道,掙錢真是不容易。世上有許多的操蛋玩意兒。”

“我姐她……一點沒騙我。”

“你姐這一輩子,就沒做過一件錯事?”宋愛兒忽然問。

誰知王邈沉默片刻,卻說:“有的。”

“她看走了眼,愛錯了人,沒嫁好。”頓了頓,他繼續說下去,“這件事……比什麼都錯得厲害。”

他們一邊往回走,宋愛兒一邊趴在他的背上哄誘:“王邈,我的腳沒事。明天還能接著滑。”

王邈背著她,順勢捏了一把她的腳腕。

宋愛兒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聽他悠悠地問:“真想摔成癱子?”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第一次來雪場,見什麼都好奇。”她的聲音鑽進他的耳裏,可憐巴巴的,“誰知道明年還能不能來。”

王邈接過她的話茬:“今年冬天,等過了十一月我就帶你坐直升機滑雪去。雪場人多,你練練手,有什麼能來不能來的?”

宋愛兒聽得笑笑,沒再說什麼。她很貪戀這一點無關緊要的許諾。就像初戀的少女期待那永遠也等不到的最後一場雪落後的春天。

“王邈,除了被女人算計,你最煩的還有什麼?”

他背著她,微微地調整了一個姿勢才繼續說下去:“還有麼,我對一個人好,她卻什麼都不知道。”

她被調起了好奇心:“你還對人好過呀,王少爺。”

他是真被嗆住了,屏住息,好一會兒才蹦出兩個字:“當然。”

“那你對一個人好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沒好氣:“用得著告訴你?”

她嘿嘿地笑著,帶著一點卑微的討好:“瞎聽聽唄。”

王邈作勢要鬆開她:“再瞎打聽就他媽從我背上下來,自個兒在雪地裏拱著。”

他把她說得像隻小豬似的,她也不生氣,樂嗬嗬地哄著他:“不說就不說,和我較勁,犯得著麼?”

王邈沒了脾氣,又想起她一開始提的話頭,於是仿佛討寵一般地轉過頭:“你要真想滑,咱們索性多住幾天。不過腳踝傷了別再傻兮兮地上場,都是肉體凡胎,有幾條腿夠你造的?”

她巴巴地問著他:“那我還能再上雪道嗎?”

王邈白她一眼:“傷好再說。”

宋愛兒說:“其實我還有一個願望。”

王邈問她是什麼。她微笑著閉了下眼睛,才湊到他耳邊悄聲地說。他聽後臉上神情莫辨,眼底卻有一閃而過的嗤笑,那溫柔深深的,被藏在了眼角裏。隻有笑起的時候,才會漾開一道淺淺的波紋。

他背著她一步步地往一個高坡上走,暮色正沉,宋愛兒緊張地說:“你可得抱緊我啊。再摔一次我非得成殘廢不可。”

他朝她瞥來斜斜一眼,大約覺得她實在是“給根杆子就往上爬”,可是卻沒再說什麼,隻是低低“嗯”了一聲。

走到雪坡的最上頭,往下望去盡是一片蒼茫雪白。王邈咳嗽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忽然朝著這冰天雪地的世界大喊:“宋愛兒——”

“來,來,再撕心裂肺一點兒!”她給他鼓勁。

王邈擰了擰眉毛,看在她腳崴了的份上,忍了。

深吸一口氣,他提高了音量:“宋愛兒——”

“不夠不夠,電影裏的男主角不是這麼喊的。”她糾正他,“王少爺,你到底看過韓劇嗎?”

一個女人“作”起來,是可以讓男人發瘋的。然而王邈發現自己並不怎麼生氣,所以隻是咳嗽了一聲,繼續朝著雪穀大喊:“宋——”

“宋——愛——兒!”她接過話,喊著自己的名字,喊得奮不顧身,臉上全是晶瑩的汗珠。鋪天蓋地裏都是那回聲,一聲接一聲。末了,宋愛兒輕輕咬住他的耳朵,嗬氣:“要這樣喊呀,王少爺。”

他打斷她:“叫我王邈。”

宋愛兒於是說:“王邈,就那樣喊一聲我的名字吧,撕心裂肺的,用盡全力的——讓這裏的天和地都聽見,讓杉樹上的積雪都聽見。讓我有一天能把它牢牢地記在心裏,反複地嚼,嚼到頭發都白了還覺得有滋味。”

她說這話時,睫毛和鼻尖上都掛著一層薄薄的水珠,睫毛上是被融化了的雪水,鼻尖上冒著熱氣的汗水。王邈發現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是忽然有了生氣。這點變化讓他的心裏一動,之前的煩亂也不複存在。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欠了宋愛兒那麼一聲喊。

如果不在奧勒把它還清,就會一輩子記在心裏。

他咳嗽了一聲,這次是真正的清咳。咳完了,王邈凝視著入眼的蒼蒼白雪,此起彼伏的雪坡一眼望不到邊際,遠處有陳雪壓斷了杉樹枝的聲音,更遠處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的叫喊歡笑,這些聲音交錯在一起,既亂又安靜。

他覺得耳邊一下子靜了,靜得隻能聽到宋愛兒急促的呼吸聲。

“宋——”王邈開口,發了個短快的音,幾乎消失在了風裏。

宋愛兒的呼吸聲也一下子停住。

他扭頭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姑娘,沉下氣,猛地發力。

“宋——愛——兒——”

“愛——兒——”

“兒——”

那一聲接一聲的浩然回聲把背上的人和呼喊的人都嚇了一跳。宋愛兒察覺到王邈的身體有一陣輕微的晃動,等他漸漸穩了,她便也小心恢複了呼吸。

兩人都是沉默不語。

最後,她輕輕地開口:“還沒有人那麼用力地喊過我的名字呢,王邈。”

王邈立馬覺出了尷尬,可是宋愛兒搶在他要說出那些無所謂的話之前打斷了他。

“所以……我不會像忘記別人那樣忘記你。”

王邈扭動的脖頸似乎僵了一僵。

“我保證——”宋愛兒在他耳朵上親了一下,暖暖的:“永遠不會。”

她被他背得夠了,終於肯自己下來走幾步。

王邈嘴上沒說什麼,卻不是打算放她下來的姿態。宋愛兒看到了遠遠駛來的雪地覽車,連忙晃著他的胳膊:“快,快,咱們坐車去。”

他蹲下身把她放落在了地上,在宋愛兒猝不及防的瞬間又用雙手來了一個公主抱,穩穩當當地把她托起。開覽車的司機看得忍不住裂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等兩人在覽車裏坐好,他轉回頭,正兒八經地對著他們做了個擠眼的動作:"Sweet Lovers!"

宋愛兒沒作聲,轉頭望著一路別致的雪景,心裏一陣又一陣的甜蜜,全是甜滋滋的味道。暮色藹藹裏,她和王邈十指交握,因為累倦幾乎什麼話也不想說。宋愛兒把頭輕輕靠在了這個人的肩上,心想,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會兒了。

可是覽車卻很快地開到了一處平地上。王邈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用探詢的眼神看了一眼覽車司機。大叔朝他們攤了攤手,顯然也並不清楚其中緣故,用他的說法,自己隻是聽到了指令,要把承載客人的覽車開到這裏。

王邈從車上走下時幾乎帶著一絲不耐煩,他踢了一腳沒被鏟平的雪,有工作人員快步走來,向他低聲地解釋著:“Ms.song is waiting for you。”

“宋小姐?”王邈見對方長著一張東方麵孔,直接用中文開問,“哪位宋小姐?”

“就是那位剛和您一起去體驗雪上項目的宋小姐。”對方猶豫片刻,“我看她一個人在雪場,就問她是否在等您,她回答說很希望見到您。”

王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覽車裏的宋愛兒,再一次確認:“是和我一起的那位宋小姐?”

“是的,就是她。”

他脫掉了手上的厚手套,徑直朝著對方所指的方向走去,步子邁得又寬又穩:“麻煩你帶我見見她。”

宋愛兒在覽車上又靠了一小會兒才醒過來,她發覺王邈不見了。他抽身離開時,她已朦朦朧朧地察覺,還以為他隻是下車和人交涉。司機大叔告訴她,王邈似乎跟著雪場的工作人員去見什麼人。

她隻是怔了幾秒,立即扶著門下車,一瘸一拐地踩在了雪地裏。

因為受力不均,宋愛兒走過的地方,幾乎有明顯的一深一淺兩個小窩。她走得很急,也很快像是在趕著什麼,生怕再遲上一秒就會發生天大的事。好心的司機在後頭喊了幾聲,似乎被融化在了風裏,剛吹到她的耳邊,就不見了蹤影。

慢慢地,宋愛兒停住了步。

視線裏,王邈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背對著她,隨意地低著頭,正和一個年輕女孩說著話。那女孩有一對淺淺的酒窩,眼睛很大,鼻梁筆挺,如果不仔細看,仿佛是迎麵走來的另一個宋愛兒。要是看得仔細了,仍有七八分的像。隻是她的額頭更飽滿,笑起來淡淡的,永遠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她含笑和王邈說著話,有一句搭一句,忽然就停住了聲。

宋愛兒看著她,她也看著宋愛兒。

最後是王邈出聲打破了僵局,他看了一眼含笑的女孩,又指了指宋愛兒,似乎與前者相識在前,比宋愛兒更久。

他就那麼事不關己地指著宋愛兒,問女孩:“Freda,你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