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宋愛兒覺得這晶瑩的世界變得寒冷了。風裏的雪花仿佛被席卷著鋪天蓋地地向她撲來,打落在她的發上,臉上和翹起的睫毛上。她伸手抹去那些雪花,然後慢慢地放下手。手指蜷曲著,指尖一滴接一滴地落著水。
宋衣露溫柔地笑了笑:“姐姐,你怎麼在這裏?”
宋愛兒也笑,她和宋衣露其實是同年出生,嚴格來說,她隻比她大了二十一天。少年時的宋衣露很少對她流露出這樣溫柔和善的笑意,後來她離開了宋家,這位小公主也全然沒放在心上。
風與雪花的人生,各不相幹。
宋愛兒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雪,才緩緩抬起頭,笑吟吟的模樣落在王邈眼底,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聽見她樂嗬嗬地答:“和男朋友來滑雪呀。”
“男朋友?”宋衣露聞言,轉頭看了一眼和自己說話的年輕男人,“王邈,是你嗎?”
“你們認識。”王邈頓了頓,“是姐妹?”
“同父異母的姐妹。”宋衣露淡淡地答,說著,又笑了笑,“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從前和你說過的。”
王邈挑了挑眉毛,眼裏看的卻是僵在遠處不動的宋愛兒:“這麼巧?”
一片片的小雪花繼續落在她的發上,宋愛兒深吸了一口氣,凍得紅紅的鼻子裏幾乎是嗆出一聲勉強的笑來。她站在原地,忽然蹲下身,像個孩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王邈,我的腳崴了。”
這種不顧場合的撒嬌讓並肩站著的王邈和宋衣露臉上都愣了一愣。
王邈垂著眼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走過去,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宋衣露見狀很快地轉過頭,鼻裏哼出一聲冷笑。
宋愛兒握住他的手,揪著他的衣角,很吃力地站起身。她把他的手攥得很緊,沒有再放開。仿佛隻要稍稍一鬆,他就會跑到那個女孩那裏。
“很高興遇見你呀,Alice.”宋衣露主動走上前,伸出一隻手要握。
宋愛兒一手挽住王邈,笑容淡淡:“我也是,Freda,”
宋衣露的指尖隻是沾了沾她,立即鬆開,毫無誠意卻又客氣得厲害。她轉過頭,對王邈笑了笑:“天不早了,你們繼續玩。”
王邈的神色很溫柔:“一個人住酒店?”
“嗯,剛從巴黎過來。”暮色裏宋衣露忽然回頭,巧笑倩兮。
王邈勾了勾唇角:“不如一起回去吧。”
宋衣露看著王邈,眼底流露出默契的神色。那是小公主才有的姿態,既輕快又帶著一點矜持。她什麼也沒多說,甚至沒多看一旁的宋愛兒一眼,隻是點點頭:“好啊。”
宋衣露住的是酒店,她和王邈住的是鄉村小別墅,出了雪場便需分道揚鑣。宋衣露想要請他喝咖啡,王邈看了一眼在一旁默然不語的宋愛兒,終於還是出聲婉拒:“她腳受了傷,我看今天不太方便。”
宋衣露對於這個意外打擾他們的“第三者”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宋愛兒跟著他一起回鄉村小別墅,一路上兩人幾乎沒什麼話。這種氣氛一直持續到他推開門,她起身去廚房係圍裙給他做晚飯。王邈倚在廚房門邊,靜靜地看著她低頭垂手的背影,廚房隻開了一盞暖紅色的小燈,一地的燈光流瀉,時光仿佛就此停止了。
她在煲一個在北京時常做的湯,需要一點時間來耐心等待湯汁慢慢地入味。
王邈覺得此時此刻的宋愛兒是不討人喜歡的。假如她稍稍聰明一點,便該知道對他這樣的男人,怎麼做才是最好。人前大大方方地笑,人後溫溫軟軟地哄,進退有度,讓他挑不出錯,而不是留下這樣一個僵硬的背影給他。這樣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結束得比她和他預料得都早。
王邈不願結束得太早,所以他主動挑起事端。宋愛兒正怔忪不寧地拿起一隻湯勺要試湯,手腕猛然被人一抓,手指下意識地一鬆。“砰”一聲,湯勺落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裏湯汁濺了一地。那些湯汁濺到了王邈的家居褲上,顏色難看。
王邈踢了一腳湯勺,把它踢得遠了些,身子擋在了她麵前:“宋愛兒,咱們該好好地談一談吧?”
“談什麼?”
“你和Freda是姐妹?”他挑著眉毛問。
出乎他的意料,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淡淡地抬起眼,朝他看了看,眼神是空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王邈?”
反問句拋給了他,王邈皺眉:“我問你有姐妹時,你怎麼不說出她?”
“追不著妹妹,拿姐姐解渴。這樣的事,你也沒提前告訴我呀,王少爺。”她笑著,反而難得地放鬆下來。
王邈看出來了,今晚的宋愛兒不一樣,和從前他認識的所有宋愛兒都不一樣。他從她身邊走過,取了隻放在櫥櫃裏的高腳杯,給自己倒滿了紅酒,這才輕鬆地坐在了沙發上,拍了拍一旁的坐墊:“坐吧,咱倆現在談談。”
他的眉角突突地跳著,口氣卻十分平和:“我看你對我不滿也挺長時間了,現在跟我說說,你他媽心裏到底怎麼想的我?”
宋愛兒知道他脾氣不好,嬉笑怒罵都愛蹦出幾句粗俚。這時候他的表情越平靜,心裏窩的火也就越大。可是她不怕,她是真不怕,在看到宋衣露那一刻,那一點瘋勁就出來了。
宋愛兒想起蔣與榕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真是應了景,原來在這等著她。
為什麼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個宋家的女孩?
宋愛兒覺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駱駝等著最後一根壓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總不落下來,駱駝就會抱著一絲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麼點可笑。
現在,王邈把這根稻草親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愛兒想,這是最好的結局。
“王少爺,你曾經追過又沒追上的那個女孩,是Freda?”
王邈又開了一瓶紅酒,垂著眉,既沒吱聲也無反應。
宋愛兒於是點點頭,又說:“她是我妹妹,同父異母,我們出生隻隔了兩三個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錢,雖然在你這樣的人眼底,有錢得有限,不過總不至於一文不值。”
他開著紅酒瓶的手頓了一頓,撩起眼皮看著燈下的她:“你想說什麼,宋愛兒?”
宋愛兒仍是一臉平靜:“Freda脾氣很不好,又驕傲,不過對於比自己家世更顯赫的男孩,倒是很親昵。如果我沒猜錯,當初你追她的時候,壓根沒提過自己的身份。對嗎,王少爺?”
“她和我們的關係很大?”
“當然。如果我不是長了一張這麼像她的臉,咱們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愛兒很聰明,她至少猜出了這個開頭的一半。一個偶然的機會,富家少爺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戀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洗車女孩,一個揮金如土,一個愛錢如命;一個步步為營,一個不動聲色;一個自以為被愛上,一個隻是忽然生出興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長得很像,他記得宋衣露提起過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找人調查後決定和她玩玩。
這些事,宋愛兒不傻,她全都一一地推出了。他的雙手十指交叉,閑閑地握在膝上,等著聽她繼續說下去。
宋愛兒卻起身去給自己也拿了隻高腳杯:“你喜歡上Freda是什麼時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幾歲時……那會兒你們都在國外念書?你追她的時候,沒告訴她你的家族,就像那些男孩一樣普普通通地追著。Freda拒絕了你嗎?我猜也不是完全,她一向很喜歡吊著人的胃口,讓所有男孩都圍著她轉。所以她對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對著乞丐一般的親切。後來有天你告白,Freda興趣懶懶地和你逛著街,走到街角時指著一個奢侈品店的櫥窗對你說‘我喜歡那隻手袋’。這句話打斷了你本來要出口的告白。”頓了頓,她幾乎像隻貓似的嘲諷地笑了一笑,“她後來有沒有後悔死了?其實那天你運動服的兜裏揣著的那張卡,把一整個店的手袋輕輕鬆鬆買下也不是什麼事。”
王邈聽得冷笑了一聲:“這麼了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你心頭的那顆朱砂痣呀。”宋愛兒嘲諷地給自己倒滿酒,“紅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於股掌之中……你是不是心裏很得意,王少爺?”
王邈淡淡地聽她說完,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隨你怎麼想,宋愛兒。我不是那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和姑娘相處,我隻要感覺最舒服的那個。”頓了頓,“你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把我推得越來越遠,推回你妹妹的懷裏去。”
“你不會。”
王邈幾乎被她的篤定逗樂了。
宋愛兒隻是垂著眼,慢吞吞地說下去:“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不會有人像我那麼地遷就你。”
他笑了一聲:“宋愛兒,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擱,就算是冰天雪地裏的奧勒小城,也不會缺女人給我暖床。”
她聽得幾乎想笑,是呀,她處處奉迎,其實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隻是王邈永遠不會沒想到,有一件事,別的女孩不會做,不能做,也不敢做。隻有她,她宋愛兒敢和人聯起手,在溫柔過後捅他狠狠的一刀。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條命。她忽然明白了蔣與榕這個人的險惡。這個人,算得多好,給了她一個握刀的理由,又送她一份落刀的勇氣。
蔣與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實在不用擔心自己會臨陣倒戈。
宋愛兒在微笑裏忽然落下一滴淚。她在心裏問自己:宋愛兒,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個什麼境地呢?
晨起時宋愛兒才發現王邈一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夜。她昨晚喝了許多紅酒,依稀記得自己推開房門,倒頭就睡下了。沒想到他還一個人清醒著。
宋愛兒拉開窗帳,外頭的陽光一下子傾瀉而進。她深吸一口氣,踩著陽光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是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輕快口氣:“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