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什麼永垂不朽(3 / 3)

視線的餘光裏,有人從雪道的上坡趕來。

一個人……兩個人……她看清了,發了瘋似的跑在最前麵的是王邈,氣喘籲籲地跑在後頭的是教練。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站在自己需要仰視的地方,抱著雪板,既誌滿意得又飽滿憐憫地微笑著,一定是這樣。

宋愛兒慢慢地閉上眼,開始做一個長長的夢。

四麵都是潮水般湧來的寒冷,蒼白的雪地,遠處呼喊的人,還有那些不斷交錯的微笑一晃而過,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後,她看到了一束黯淡而悠長的光,這道光仿佛從天而降,是從遙遠的世界某個角落發出的,經過了無數的跋山涉水,才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光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慢慢地挪動著。等近了,她才發現是一個正在朝自己走來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淺淺,嘴唇抿得很緊,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樣。

漸漸地,她抬起了頭。宋愛兒忽然發現,那是十來歲時的自己。她驚愕地看到,對方的臉上正流滿了淚水,於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頭,自己的雙手幹幹的,似乎什麼也沒抹去。小姑娘還在掉著眼淚,大顆大顆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雙頰,一點點地揩去。那些淚水像是從她的指縫裏流過,便悄然失去了蹤跡。

“別哭。”她張了張嘴唇,說出兩個幹巴巴的字來。

小姑娘哭著,哭著,笑了起來,是帶著淚水的微笑。她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望著宋愛兒,眼裏流下淚。

宋愛兒喃喃重複那兩個無力的字眼。“別哭。”

“別哭啊。”

“什麼?”有人揩去了她臉上的淚,宋愛兒從夢裏醒來,發現一睜眼就是王邈無限俯近的大臉。王邈似乎很久沒休息的樣子,眼眶微微泛紅,眼裏充著血絲,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淺淺的胡茬。他盯著宋愛兒,像是盯著一隻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臉邊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靜默裏,宋愛兒認出了自己是在鄉村小別墅的臥室。王邈支著額頭,似乎疲倦萬分:“剛叫了醫生來看過,你的腿……不礙事。”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吧,王少爺?”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嘩啦一聲拉開臥室的窗帳:“宋愛兒,我有時真他媽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

“你在Freda麵前也這樣說話嗎?”她忽然問起一個完全不相幹的問題,“哦,我忘記了。你認識她比我還早。”

“Freda和你是什麼關係?”

“我早就說過了,同父異母的姐妹。”宋愛兒想要坐起身,卻發現雙腿沉沉的,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擔心腿腳從此就落下了毛病,為了一時的置氣,真是不值得。王邈見她蹙著眉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於是寬慰她:“我打電話讓人從英國找來的大夫,放心,不會落下毛病。”

宋愛兒聽得鬆了一口氣,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詞窮,於是隻好微微靠回了床上,幹巴巴地說出兩個字:“謝謝。”

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了剛剛她在夢中的呢喃,王邈問她:“你剛剛在做噩夢?”

宋愛兒微笑著搖搖頭:“沒有。”

王邈盯著她那張淡然的笑臉:“我聽見你一直在對人說……說……”他咳嗽了一聲,別過臉,“別哭。”

“是嗎?”宋愛兒表現得比他還詫異疑惑,“我真是這麼說的?”

王邈轉回頭,冷眼看著她盡興發揮表演功底才背過身,望著窗外暮色中的皚皚白雪,好一會兒才說出句話來:“當我聽錯了。”

宋愛兒在奧勒小城的鄉村別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期間王邈仍舊每天去雪場,三月末後雪就開始漸漸融化了,所以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後的盛宴。有那麼幾次,她靠坐在床頭,聽見了院中人對話的聲音,知道宋衣露就站在門口。然而彼此都沒什麼見麵的興致。

宋衣露是滑雪好手,王邈天生具有發達的運動細胞,想必她和他在一起,會比自己陪伴他更盡興。宋愛兒沒有進一步想象他們在雪道之間滑翔的默契與曖昧,想得再多終歸不是親眼見到,而即便親眼見到,自己能做的也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閑來無事她就打電話給在北京的保姆。王邈和她住的那套公寓,定期有私人家政阿姨來收拾,偶爾也幫忙幹點別的。她和王邈出來得急,把毛球一個人丟在了家裏,等到了斯德哥摩爾才想起這檔子事。王邈於是吩咐了這位私人家政幫忙養狗。

小狗長得快,宋愛兒想,這十多天的時間,那小小一團有沒有變大一些?

對方接了電話,很是驚訝,大約沒想都她會在這個點打來電話詢問,一邊誠惶誠恐地應著,抱著毛球在聽筒旁逗弄。

宋愛兒想象著它的兩隻黑溜溜的眼珠子正圍著話筒打轉,忍不住笑了一聲。

“毛球。”

毛球似乎聽出了宋愛兒的聲音,連忙“汪汪”地叫了幾聲。

“毛球,在家有沒有乖乖吃飯呀?”

“汪——嗚。”

“我在瑞典滑雪摔傷了腿,要過幾天才能回去呢。”

“汪——”

“還有啊,等我們回來,你記得要乖一點。”宋愛兒輕輕地歎了口氣,伸出手想要撫摸它軟烘烘的雜毛,忽然想起麵前是一團空氣,於是微有些失神地縮起手指,“哥哥很快要找新姐姐了,他找了新姐姐,就不會再那麼喜歡我了。要是新姐姐也不喜歡你,他一定會把你送給別人。”

“汪汪——嗚。”毛球似乎聽懂了人話,先是歡躍地叫了兩聲,發覺不對勁便漸漸低迷了下去。

宋愛兒又衝著電話喊:“阿姨?阿姨?”

對方連忙接過電話,她閉著眼,很溫柔地叮囑著:“毛球還小,別給它吃那些狗糧,就做肉拌飯,肉和骨頭渣子剁得細細的,拌上飯後放在煲裏燜一燜。我在北京時就這樣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小姐。”對方客氣地答應著,“我理會得。”

剛掛了電話,就有電話迅速地接入。

宋愛兒看了一眼號碼,竟然是杜可。她接起電話,努力作出一副微笑的輕快模樣:“杜可姐?”

“錢收到了。”杜可開門見山。

宋愛兒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的那袋鑽石明明沒找到出手的下家,不知是誰給她打的錢。她正噎著,杜可已是十分自若地轉開話頭,和她聊起了別的。

“飛到哪個旮旯頭去了,一連這麼多天也不見你。”

“我在奧勒滑雪。”

“瑞典的那個雪場?”杜可那頭似乎在喝酒,她聽見了女人抿唇時細微的聲響。

“杜可姐,你一個人在喝酒?”

“對,我一個人在自家的酒窖喝酒,那地方你上回去過。”

宋愛兒分辨著她聲音裏的感情,隻覺得今天的杜可似乎……似乎格外的沉靜,靜得有點不對頭了。

“蔣先生呢,他沒有陪你?”

“他有生意要忙。”

“你的法國餐廳呢,不開了?”宋愛兒笑著問。杜可的回答卻讓她大吃一驚。

杜可說:“早關了。”

“關了?”宋愛兒幾乎要從床上坐起身,猛一牽動,崴了的腳更痛了。她在電話裏啊了一聲,杜可聽出不對勁,問她:“怎麼了?”

“一言難盡,滑雪時崴了腳。”她沒空細談自己的事,追問著,“杜可姐,你那餐廳好好的,怎麼給關了?”頓了頓,她補上,“什麼時候關的?”

杜可的語氣淡淡:“太累,忙不過來,索性把地轉租給了別人。”

宋愛兒聽得心下起疑,卻又不好追問。當初杜可要開餐廳時雄心萬丈,還去認真地學了行內規矩,從裝修到選址全是一個人親力親為。中心地段店租昂貴,她一口氣下了五年的租,光投進這裏頭的錢就已令人咋舌。現在一句“太累,忙不過來”,那麼多的心血與財力就如同砸進了水裏。

可是杜可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她轉而問起宋愛兒:“聽你的口氣,怎麼懨懨的?那少爺帶你滿世界地亂飛,你還不樂意?”

宋愛兒沒提宋衣露的事,隻說:“我和他久不了。”

沒想到這一次杜可竟是聽得沉默下來,隔了很久,宋愛兒才聽見那頭傳來的一聲歎息。杜可不說話,卻也沒掛掉電話,於是宋愛兒歪頭夾著手機繼續聽。她那頭的動靜是斷續的,偶爾有一聲清脆的利響和瓶蓋砰然落地聲,宋愛兒才知道她又開了一瓶酒。

就這樣開了大約三四瓶酒後,杜可才反問她:“這個世上有什麼東西是能長久的,你告訴我,愛兒?珠寶,名車還是愛情?幾百年的時間才能讓原石積澱成型,幾十年的功夫就可以讓一輛跑車落後報廢……人,人他媽是這世上保質期最短的東西。十幾年的光陰,一個人就會變成另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你哭都沒處說理去。”

“蔣先生找人把你的法國餐廳關了?”宋愛兒終於問出了那句話。

她聽見杜可那頭忽然傳來幾聲令人心悸的鈍響,咚——咚——咚——,好像是什麼東西砸在了堅硬的木板或櫃子上的聲音。那聲音每響一下,宋愛兒便覺得心驚肉跳。她喊著:“杜可姐!杜可姐!”

在這樣的喊聲裏,她驀地知道了杜可在做什麼。在那個她參觀過的地下酒窖裏,有一隻做工精美的木酒櫥,它頂著窖頂,花紋繁複又優雅。杜可說過,這是她讓一個技術一流的太原木工設計師親手打做的。

而杜可……喝醉了的杜可,正在不住地一下一下地用頭撞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