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丁大成發覺不對勁。
這次回北京後,宋愛兒與他從前見過的那個女孩判若兩人。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少了,和人說話時偶爾會出一會兒神,眼中滿是怔忪不寧,隻是做事時倒還算專注。
“丁秘書,開春後會所不是要舉辦一場法國繪畫藝術品展覽嗎?怎麼突然把所有名錄都撤下了?”宋愛兒拿著已經定製好的名錄來找他,“邀請函都快發出去了。”
丁大成正要和她說這事:“是王總的意思。”
“他……怎麼了?”宋愛兒噎了一噎。
丁大成舉了舉手裏的文件夾:“王總想把這個藝術品展覽推後,開春的第一場展覽他另有計劃。”
宋愛兒接過那份薄薄的文件夾,略略地翻了幾頁,手指忽然頓住,而後嘩嘩作響地一覽而過,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了那張小小的照片上。
照片是法國埃的菲爾鐵塔,二十幾歲的宋衣露站在巴黎碧藍的天空下,笑容懶懶,仿佛把一整個世界都踩在腳底。
“王邈要給她辦一個作品展覽?”
“聽王總的吩咐,是這麼個意思。”
宋愛兒臉上沒什麼表情地把文件夾輕輕地擱下,轉身去看四合院裏的景色。暖日暄晴,春雲浮蕩,正是四月裏的好天氣。院裏海棠樹和丁香樹種得最多,明媚的日光落在磚地上,有人背抄著手,仰頭正眺望著院中的鴿子起盤。宋愛兒也跟著他的目光望去,一群鴿子嘩啦一聲飛向了東邊,落在了一間空房的窗欞上。
這樣般的好歲月,安逸,沉穩。她不該不滿足的。
丁大成仍舊麵上淡淡,問她:“王總已經幾天沒回公寓了?”
“從奧勒滑雪回來,他就一直在外頭住著。”宋愛兒沒說兩人鬧別扭的原因,她自己也並不是很明白,隻知道兩人原先還好好的,在奧勒的雪場時她甚至動過一時想要天長地久的妄想。直到忽然遇見了宋衣露,宋衣露是這個人心中的正主,是他永遠得不到的初戀。她和他的心頭肉爭鋒,在滑雪場出了那場天大的醜,既蠢又可笑。他在奧勒小城時嘴上沒說什麼,想必也覺得乏味,所以回來後一直這麼撂著她。
“王總這些天一直一個人在酒店的套房住著。”丁大成忽然補上一句。
宋愛兒淡淡地應了一聲:“再等等。”
丁大成見她滿麵倦態,又說:“王總的事很複雜,半途退出,沒人能保得住你。”
宋愛兒沒有再抬眼看他:“我知道。”其實即便丁大成不提醒,她也不會放棄。
丁大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忽然在她辦公桌的椅子前坐了下來,給她劃劃點點著最近做的一些東西,一邊圈劃指點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說了起來:“宋小姐是王總的初戀,兩人在美國念高中時認識。當時宋小姐很討人喜歡,有一個白人男友,參加聚會時王總一眼看中了她,也做了很多追求者都會做的事。宋小姐不知道他的家底,還以為他是那些普普通通的華人男孩中的一個,所以既沒有答應也不拒絕,態度很曖昧。她知道王總的家世是在彼此念大學後的第二年,她去法國學畫,王總在普林斯頓念書。那時兩人隔得遠,幾乎不常碰到,也就彼此淡忘了。”
宋愛兒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然而丁大成並不抬頭,隻是繼續圈劃著她做的藝術品展覽目錄,一邊說下去:“去年開始的金融危機讓宋家發生了一些狀況,據我知道的情況,宋家已經賣掉了在洛杉磯日落大道西區的房子,可是還遠遠不能填滿窟窿的十分之一。”
話落音後,丁大成不緊不慢地合上藝術品目錄,遞還給她:“目錄的形式不對,有些介紹與資料不符,版式還需要再調整。不過都是小問題。”
宋愛兒把東西隨手丟在一旁:“無所謂,反正要再做一份新的。”頓了頓,她自嘲地一笑,“——為了華人女藝術家Freda的畫展。”
“你這樣隻會把王邈推得越來越遠。”丁大成忽然緩緩地說。他的語氣溫柔,中肯,說話似乎天生蓋著客觀的印戳。宋愛兒想要忍住自己的刻薄,失落,還有那些在心底翻騰的情緒。她努力控製了一會兒,深吸了口氣,才笑出聲:“我真是替王邈謝謝你了。”
丁大成並沒有生氣,依舊很溫柔地帶上門,轉身要出去。
“等等。”她握著門把手,沒讓他走成,“我……我在奧勒時接到一個電話,是杜……”
“噓。”丁大成做了個手勢。
宋愛兒閉上嘴。丁大成見狀,倒是十分善意地笑了一笑,隨手合上門輕聲離去。
宋愛兒是在三天後的淩晨一點鍾收到王邈的短信的,內容簡單到隻有一個字:餓。
剛從浴室出來的宋愛兒一邊拿毛巾擦著頭發,一邊攏起睡衣坐在了窗台邊,腳下的浮世浮城中,萬千燈火已熄滅,隻有些微還在亮著,像是黑夜裏永不知疲倦閃爍的星辰。她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最後起身放下手機,去廚房洗手開始做羹湯。
餃子送到酒店時,已是淩晨兩點半。空蕩蕩的酒店大堂,隻有幾個保安在巡邏,畫著精致妝容的前台看她一眼,把她當成離家出走的小姑娘。
宋愛兒坐著電梯直接上了頂層的套房,她按電子門鈴的十幾秒後,王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來開門。兩人彼此對看了一眼,似乎都在打量著對方。宋愛兒的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在夜風裏蓬蓬卷卷著,像海藻般披散在肩上。
他低頭埋在她肩裏嗅了一下,忽然笑了一下。宋愛兒既溫柔又膩歪地推開他,把他壓到了牆上,王邈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感覺她的唇也散發著水果的芬芳。宋愛兒手裏的湯煲應聲而落,她這才想起還給他帶了一碗餃子。
王邈坐在桌邊吃餃子時樣子十分不修邊幅,赤腳踩著雙拖鞋,攔腰披了條浴巾,大刺刺地就提筷就吃了起來。
宋愛兒坐在對麵,想了好一會兒,才憋出句幹巴巴的話來:“大半夜的把人吵醒,就為了給你下碗餃子啊?”
王邈又吃了幾口,才抬頭看她。夜燈裏他的眼睛明亮而溫柔,是她從沒見過的模樣。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像對一個小姑娘似的。宋愛兒甩開他的手,他立即又捧起她的臉,一用力,她的臉立刻嘟了起來,嘴唇撅著,像隻在哼哼的小豬。
“你真有膽。”王邈放開她,感慨,“還沒哪個女人敢把我撂酒店一撂就是一星期,宋愛兒。”
“誰知道你這些天上哪個溫柔鄉快活去了。”
王邈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這些天夜裏還真就窩在酒店,沒去找過誰。可是這話要說出,別說宋愛兒,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
宋愛兒起身,拉開酒店套間落地窗的垂地帳子,抱著胳膊看外麵昏沉沉的世界。一整個世界都在睡著,隻有她和他是醒的。可這清醒裏又有多少的苦澀和無奈?
她覺得自己也在變,從前罩著個笑眯眯的假麵具,對誰都能算計。可是在王邈這,她摔了一跤,想爬起來時才發現自己掉的是個大坑。
王邈問她:“吃過飯了嗎?”
宋愛兒搖頭:“最近胃疼,一天兩頓就夠了。”
他扳回她的肩,把她按坐在了桌邊,隨手夾起一隻餃子就要往她嘴裏塞。宋愛兒囫圇個兒地吞下了,才敢開口說話,瞪他:“你這是要噎死我啊?”
王邈捏了一把她的臉:“一星期沒見我,你就犯相思病瘦成了這樣?”
宋愛兒聽得笑了,想要罵一句呸,王邈已經咬了隻餃子俯身喂了過來。
她從前覺得王邈是個特別難伺候的主,因為對誰都是七分假三分真,喜怒無常叫人捉摸不透。沒想到王邈一旦和一個人親近起來,竟然會這樣黏人。
宋愛兒勉勉強強地又囫圇個兒地吞了這隻餃子,才往後退坐了一步。
“我是吃人的老虎?”他有點不樂意了。
宋愛兒沒忍住嫌棄之色:“王……王邈,其實我吃過晚飯了。”
“喲,我聽出來了。”王邈一手按住筷子,輕輕地一聲又一聲敲打著桌子,“這是嫌棄我的口水呀?”
“你,你不特別愛幹淨嗎,王少爺。兩人吃一隻餃子,多不衛生。咱們還是等你吃完了再談?”宋愛兒有點結巴地討好著他。
王邈有潔癖,在外也講形象,她覺得自己放出的是一個大招。誰知道他一點不在意,反而將她一軍:“吃完再談,談什麼?”唇角一挑,這祖宗說,“愛幹淨,那不是對別人呢嗎。宋愛兒,你覺著你是‘別人’嗎?”
“可我……我覺得特別飽。”宋愛兒坐在椅子上越退越後,背脊幾乎就貼著椅背了。王邈沒忍住,“撲哧”一聲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來。等笑夠了,他才吊兒郎當地揀起筷子,把碗裏剩下的餃子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起身一把抱起宋愛兒,被嚇懵了的宋愛兒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胳膊。
剛洗了澡的王邈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清爽幹淨,他用的沐浴露有淡淡的蘭草香,她把頭埋進他的懷裏,隻要輕輕地嗅一嗅就能聞見那股香氣。她覺得王邈比她見過的那些大多數富家子弟的不同就在於此。他的身上很少有煙草味,酒味或者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香水味。即使有,也會很快地把自己拾掇幹淨。王邈有潔癖,有潔癖的人不好惹。
宋愛兒忽然想,對待身體尚且如此,這個人的心上是不是有更甚的潔癖?
王邈抱著她,像抱著隻小貓似的輕輕鬆鬆就把她抱進了臥室。半圓形的臥室一麵是扇大大的落地窗,宋愛兒發現王邈無論挑房子還是住酒店,都喜歡要有一整麵落地玻璃窗的。那滿眼的繁華大片大片地落入眼底,是世上最好的情欲劑。他的雙手往下一撂,宋愛兒以為他要把自己輕輕地放在大床上。誰知下一秒,王邈的胳膊忽然有力地顛起,她整個人幾乎就被拋向了半空中。
宋愛兒來不及大叫,王邈已經笑著雙手接過她。她連忙抱住他的脖子,哼哧著想要把餘驚給壓下:“王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