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愛兒翻著翻著,手指忽然稍稍一頓。她看到了一條署名為大傻妞的短信,點開,是很久前自己發給他的一條短信。那會兒他們還在巴厘島,是那個她和他在海邊喝醉了拉拉扯扯的幾乎扭打成一團的晚上,後來景思思把他哄上了車,蔣與榕帶著她上了另一輛車,兩人分頭離開。那個晚上自己的腦袋一直迷迷糊糊的,吃了醒酒藥也不管用,一定是躺在酒店大床上時揉著頭隨手發下的短信。
她的短信發得還真不客氣:王邈,你能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嗎?
宋愛兒往下拉著記錄,發現這條短信後有一條暫存的草稿記錄。
一定是當時氣昏了頭的王邈想發給她的。
她點開看,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王邈未發的短信是:宋愛兒,你回來給我當女朋友吧。她想象著這少爺忍住憋屈一個字一個字地按出這條短信,和手機屏大眼瞪小眼地對看半天,最終敵不過自尊隨手扔掉手機的情景,忽然覺著回北京後自己走了不少彎路。
他的草稿箱裏還有幾條未發的短信,看時間是四月份,正是兩人鬧別扭的時候。宋愛兒好奇心大盛,跟一個小孩走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前似的,按捺下怦怦直跳的心,緩緩地打開它。誰知王邈給這幾條短信設置了權限。
宋愛兒一點開,手機就傳出叮一聲——這一聲好似沸水澆在了頭頂,一直懶懶嵌在沙發裏冷眼看她的王邈一下子彈了起身。沒等宋愛兒看清屏幕上的字,他的大長手已經繞過她的頭頂一下子奪過。“喲喲,你還真敢看?”
他奪得急,眉峰往上微微一跳,耳尖有點不易被人察覺地泛紅。
宋愛兒沒注意看他紅了的耳尖,隻說:“王少爺,不帶這樣的,不是說手機裏的短信都隨我翻嗎?”
“垃圾箱裏的你也看?”王邈反諷。
宋愛兒狐疑地盯著他的臉,試圖找出些什麼破綻:“有什麼不能看的東西呀,王少爺,那幾條未發短信看署名不是給我這‘大——傻——妞——’的嗎?”她有意加重了大傻妞幾個字,想試探王邈的反應,誰知他一點不受她的刺激,隻是把手機往褲袋裏一塞。她再能鬧,也不敢往太歲頭上動土,隻好懨懨地作罷。
王邈背過身,平複了一下情緒,才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到桌邊,開始吊兒郎當地撈起餃子往嘴裏送。他一邊大口大口地吃,宋愛兒就邊在他跟前走來走去。她晃悠得他又有些心煩了:“幹什麼呢?”
宋愛兒啪一聲拍著桌子,動靜很大,俯身盯著他:“王邈,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上我了?”
她以為他會矢口否認,誰知他隻是用一種特不耐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是喜歡你呀。”頓了頓,“我不喜歡一女的,還使勁往她身上倒騰錢,要什麼給什麼,說什麼聽什麼。宋愛兒,你當少爺我有毛病呢?”
他當然沒毛病,還聰明得可怕。
宋愛兒聽了這個答案,心底沒有一點失落。這是她早就猜到的東西。王邈對她的“喜歡”也隻能到這一步。他永遠不會像喜歡宋衣露那樣地喜歡自己,哪怕自己會比宋衣露喜歡他更多一點,哪怕自己能永遠這麼讓著他,哪怕……自己有可能把這顆心都賠上。
她在廚房洗碗,王邈在沙發邊逗狗。毛球現在又長大了一點點,腦袋圓圓,經人精心打理過的毛發摸起來很柔軟。它像個雜毛雪球似地在沙發上很歡騰地滾來滾去。王邈有時用腳尖踢它一下,或者將它輕輕踹到一邊。
毛球除了小聲地汪嗚一聲,從不反抗。
王邈欺負這隻小東西似乎欺負上了癮,原先還懶洋洋地看著球賽呢,後來毛球乖乖地躲到沙發腳下,他還不放過它,主動蹲下身去騷擾。
到了這一步,宋愛兒也不能再坐視不管了。
她替毛球抗議著:“王邈,你今年多大了,怎麼還像個小朋友似的幼稚。”
王邈揉了一把小毛球的頭,沒接她的話茬:“這小雜毛在咱們家養得挺好,給吃給睡,整天就趴在沙發邊,比我還大爺呢。”
宋愛兒聽不下去了,從他手裏奪過毛球抱在懷裏安撫了一會兒,才放它歡快地溜進臥室去撒野。王邈看得感慨萬千:“我現在發現了,你對這小雜毛比對人都好。”
宋愛兒聽得笑了笑,卻在心裏說:我對它好,是因為它弱小。而在人的世界裏,你們一個個大爺似的壓在我頭頂,用得著我腆著臉對你們好?
她沒來得及開口想出對付的話,王邈的手機已經響了。宋愛兒看著他起身走向書房的露台上接電話,從奧勒回來後他一直挺清閑的,偶爾接一些電話也是三五分鍾解決。這場危機的影響很大,報紙和雜誌鋪天蓋地都是經濟學家的評論。人人自危的時刻,中小項目最缺的就是王邈這樣的主,手裏握著大把的錢,投不投錢隻是一句話的事。
王邈和她鬧別扭去酒店住那陣子,也有人找上門來。宋愛兒不知這些人是哪來的廣大神通,能把王邈的這一處老窩都找著了。她懂事,又會裝傻,所以一直把那群人糊弄得很好。王邈接了電話回來,她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又是生意上的事?”
他如今已經不太避著她了,把手機往沙發一丟,“嗯|”了一聲。
宋愛兒說:“王少爺,我可真是看不明白你了。你說一個金融危機,你能把自己的公司都給關了,聽上去也不像有錢的主。這些人跟飛蛾撲火似的往你這小火苗上撲,是要把你當財神供呀?”
王邈聽得樂了,摟住她一起靠落在沙發裏,隨手點開一個頻道:“大傻妞,聽過一句話麼,知道什麼時候出手的是徒弟,知道什麼時候收手的才是師傅。”
宋愛兒也笑:“我傻,聽不懂。你用人話再解釋解釋,王少爺。”
王邈捏了把她的臉,出口的話卻是一下子嚇了她一跳。他說:“我小時候雖然盡顧著玩兒,但還算是個聰明的孩子。老頭開會時經常把我帶上,這麼說起來,他又當爹又當媽的,還真挺辛苦……總之他在他那董事長的椅子旁邊安一張小凳,我低頭邊打遊戲,邊聽大人們談生意。常常一局通關了,才抬起頭說一句渴或者餓,讓秘書哥哥給我拿水和吃的。所以那幫人都以為我就一小破孩,什麼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門兒清。那時候王家最大的生意夥伴,是一個董事局姓常的。這個人心大,也很貪,老攛掇老頭壓上大半個集團去做新興領域。我一十來歲的小孩都聽明白了,那就是投機取巧。我爸不答應,他就整合董事局裏的人想把我們家從這裏頭清出去,自己開盤做老大。你猜我爸怎麼著?”
宋愛兒想著能生出這麼位主的想必也不是什麼善茬:“叫人把他給收拾了?”
“是我就這麼幹了。”王邈輕輕歎了一聲,“可那是我老頭子,我老頭子的段數可比我高多了。”
宋愛兒忍不住糾正他:“王少爺,那人好歹是你爸,你一口一個老頭子的,是不是有點不尊重了?”
“你戴三道杠的吧,管那麼多?”
“老……我爸他那會兒跟變了個人似的,處處避著他的風頭,避得底下一幫人暈頭轉向,以為這王家的天要變了。這人越發得意,做事不想前因後果,以為自己能掌天控地,結果在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裏摔了個大跟頭,董事局聯名逐他出局,這才算清淨了。
“我那時不明白老頭怎麼能忍得住,還忍那麼久。直到這事了結後,我們一家人在澳洲的農舍度假。有一個傍晚老頭帶著我在欄邊喂牛,我替他打下手。老頭一邊分著牧草,一邊問我‘王邈,你知道牧人都是怎麼喂牛的嗎’。我一大少爺,哪知道這個,簡直懶得搭理他。老頭也不生氣,他把一摞紮好的牧草給我看,說‘這是新鮮的牧草’,接著又放了大一捆不新鮮的牧草。嫩草緊貼著牛欄邊,差一些的草擱在牛欄外那些牛吃不著的地方。我就這麼等著看……看下去才吃了一驚。這些牛跟沒長眼似的,放著欄邊到嘴的嫩草不吃,一直叫喚著拚命想吃那些夠不到嘴的陳草。”王邈頓了頓,似乎記憶中那個晚霞漫天的黃昏又浮現在了眼前,那是自己最愜意的年少,“老頭把那些草都喂完了,才拍拍手上的草渣對我說‘王邈呀,人和牛都一樣,吃不著的才是最好的。”
宋愛兒聽得入了神:“你爸真是挺疼你的。
誰知王邈不耐煩地駁她:“他就是把我當小娘們養的。”
宋愛兒的眼睛一亮,“哦”了一聲,一臉不相信地看著他。眉毛和眼睛裏都在說著話。真的假的,說來聽聽?
王邈看著她一臉複雜的微笑,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又落到了哪個不懷好意的套裏。“你好像對這個……特別感興趣?”
“不是你先說的嗎?”
“我說了嗎?”
“你沒說嗎?”
“聽你這口氣,是特別想打聽呀。”
宋愛兒嘿嘿了一聲:“那你樂意講麼?”
王邈沉默低頭:“唉,這個事,我得好好想想啊。它畢竟不是一件小事。這麼和你說吧,它對於我人生的走向,性格的形成,都產生過特別大的影響。哎,真的,太特殊了。你聽了就能理解我了。為什麼王邈是這樣一個王邈。他到底遭受了些什麼。他怎麼就能這麼壞呢。”
一邊說著,這個人伸了個懶腰:“替我倒杯果汁。”
宋愛兒給他榨了杯新鮮的。
王邈湊著她的手,慢慢地喝完了。
宋愛兒看得有點著急:“你,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啊。我想好的結果就是——”王邈笑著親她一口,“算了,不說了。”
王邈這個人,永遠都憋著一股壞。宋愛兒看透了他的本質,也就很少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