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坐含風露入清晨(1 / 3)

幾天後,宋衣露的華人新星畫家展覽在如會館展出,那天出門前王邈還在照鏡子打領結,一扭頭,瞥見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她,忽然來了句:“過來,替我看看係得正不正?”

他這樣的沒心沒肺,她慢騰騰地走到他跟前,打量了半晌,才伸手替他很溫柔地把整條領結都給解了開,輕輕一聲丟到了地板上。

王邈一手撐住牆,低頭啄了一下她的額頭,揚起眉:“什麼意思?”

“領結顏色深了,換一條。”

她平常有整理衣物的習慣,雖然隻是隨手,但是記得他換衣添鞋的喜好。她換了個淺粉色的領結給他,王邈在鏡子前照了照,發現宋愛兒的品味其實不錯:“你都給誰研究過這些?”

宋愛兒拋他一個大白眼:“你吃的哪門子飛醋?”

王邈半開著玩笑:“宋愛兒,我這巴巴地跑去給別的女人捧場,你能不吃醋,還跟沒事人似地坐沙發上玩手機。就衝這一點,我能佩服死你。”

宋愛兒拿他教育過自己的話駁回去:“你去捧場的那人不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麼。我對Freda好點,你就對我好點,我是看著她的臉色吃飯呢。”

王邈皺了皺眉,聽出了她話裏的刺意,一時又找不出反駁的地方,抬腕看一眼手表,知道時間遲了,隻說:“還給自己找不自在?”

宋愛兒垂著眼替他捋平袖口:“淩晨天冷,有夜風,最容易感冒。從會館出來別凍著了。”

王邈體格強健,很少生病。這少爺要是一生病,宋愛兒不用想也知道是多難伺候。王邈沒她想得多,雖然覺得眼前的宋愛兒有些怪怪的,麵上還是樂得捏了一把她的臉:“這不就對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邈開著那輛拉風的跑車走後半個多小時,宋愛兒才起身換了一條別致漂亮的裙子,站在鏡子前梳攏好長發,踩著小高跟下電梯。走出酒店式公寓幾十米,她招手攔住一輛車。這是一輛很低調的德國商務車,在附近一帶的馬路上逡巡往來了很多次,車門前右燈亮著。宋愛兒站在路燈杆子底下觀察了足足五分鍾,才伸手攔住它。

那司機似乎早已知道宋愛兒的身份,從她彎身進車到坐在後頭,他一聲不吭。

宋愛兒一邊關上車門,一邊將短信發給了丁大成:“出發了。”

她去的還是蔣與榕曾經許諾要送給她的那棟寫字樓樓頂,俗世浮華,燈紅酒綠,站在玻璃幕牆前望下去,都隻是輕聲的一歎而已。樓頂另外還開了天層,爬上去,宋愛兒發現有露天的一桌兩椅。

蔣與榕開了瓶紅酒,背對著她,似乎已等待了一陣子,指背緩緩地叩著木質桌麵,一下一下,像是鈍了的刀子砍在某種柔軟的東西上。

宋愛兒叫了一聲蔣先生,蔣與榕回過頭,神情親切平和。

“坐吧,愛兒。”

“您要找我招呼一聲就行,何必親自派車來?”宋愛兒誠懇地說。

蔣與榕沒答她,反而另起了話頭,閑閑如家常一般:“這陣子過得怎麼樣?”

“吃好,喝好,每天還能睡足。”

蔣與榕聽得笑了一笑:“王邈呢?”看她一眼,“你和王邈的別扭鬧完了麼?”

宋愛兒心底一驚,麵上卻是笑笑:“早好了。他是孩子脾氣,和人鬧不長久。”

“不對。”蔣與榕敲叩著木桌的手指忽然停了一下,看了一眼夜色中女孩的臉龐,不緊不慢地開口,“他是喜歡你。”

“要是對著他不喜歡的女孩兒,他是沒這個耐性的。”蔣與榕忽然以一個長輩的姿態點評著他們的感情,“王邈從前的那些女朋友就是被這麼氣走的。”

宋愛兒心想,也是,但凡要點自尊的女孩子,哪受得了他的喜怒無常,被氣走也是常事。笑了一笑,她接口:“自作自受。”頓了頓,“還不是她們慣得他。”

“你們前陣子出國了?”

“他臨時起興,帶我去了瑞典的雪場滑雪。”

這個地方似乎勾起了蔣與榕某個遙遠而模糊的回憶,她在男人臉上看到了一瞬的沉滯。

然後,這個男人端起酒,慢慢地抿了一口。好半晌,他輕輕開口:“那地方我和王邈的姐姐去過一次,那時王邈還小,在念書。我們三個人一起滑雪,還被錯當成一家三口。”

蔣與榕的口氣平淡,提到那個過世的女人,也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那是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一段走遠了的年輕歲月。

宋愛兒的心忽然痛了一痛,不知為什麼,不知是為誰。她低頭,抑製住那一點心跳。想起王邈對蔣與榕複雜微妙的態度,看來三個人之間,一定有段不太愉快的陳年往事。

“你聽王邈提起過他的姐姐麼?”蔣與榕對宋愛兒這樣稱呼著自己去世的妻子。

宋愛兒點點頭。

“看來王邈很喜歡你,才會把他的姐姐說給你聽。”

宋愛兒抬起眼:“喜歡我?”

那個人,喜歡她的什麼呢?喜歡這張和宋衣露長得八九分相像的臉?還是頂著這張麵孔卻曲意求歡的溫柔?

宋愛兒這樣想著,慢慢地慢慢地就笑了一下:“其實我從小就輸給她,一直輸,早就輸習慣了。”

人對自己少年時喜愛的東西,總是特別眷戀的。仿佛那是一張無暇白紙,沾了塵,用力地吹一吹,就幹淨了。不管曾經抹上過多麼斑斕的色彩,都不要緊。白紙一張的時候,他們相遇。那是真正的天時地利。

她能怎麼辦呢?她總不能走到歲月的那頭,把宋衣露換成自己。

“千算萬算,沒想到竟然沾了自己妹妹的光。”

蔣與榕斟酌著有些話是否該說,最終卻點頭:“的確,你妹妹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王邈的初戀。這事我也隻是聽說,他在洛杉磯見到你妹妹的第一眼就開始了追求。隻是令妹當時年幼,不知道王家的家底,最終選擇和一個白人男孩在一起。這件事對王邈想必有些打擊,你的出現填補了他曾經受傷的自尊心。”

多好的一個選擇。他打擊她,羞辱她,最後卻又忍不住留她在身邊,原來都是有理由的。那樣的女孩何其多,他偏偏揪住一個她不放,偏要讓她顏麵盡失,也是可以理解的。她頂著那張臉,撞到了他一帆風順的人生的槍口上。能怪誰呢。總是有人先貪心,才會上鉤。一個小醜的陪伴,多有意思。年少的失意,終於得到了補償。宋愛兒替這個人愉快著,真是想想都愉快,連自己的那一小點難過也忘記了。

蔣與榕說的話,字字無假。這些道理,她都明白,都曉得。但在這樣一個外人麵前,宋愛兒想維持一點最後的體麵。她沒接話,蔣與榕也不再多言。對方注視著她的臉龐,似乎要看出一點什麼。

最終他問:“愛兒,你是不是喜歡上了王邈?沒等宋愛兒回答,蔣與榕又接著問:“那麼王邈呢。王邈對你,算不算好?”

宋愛兒沉默了一小會,輕聲笑了:“什麼是喜歡呢?我沒經曆過那種東西,他也沒。我們大概都不算喜歡對方吧。”

喜歡一個人,就是隨隨便便地侮辱她,用自己最不在乎的東西砸得她頭暈目眩,享受她卑微又討好的樣子?還是,高興的時候就親幾口,煩了就讓她滾一邊待著去?不,不是的。她雖然沒有經曆過那種愛情,但也知道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是有底線的,何況是踏踏實實地要把心交給一個人。

喜歡是一種最真誠的情感。喜歡一個人,是很規規矩矩的。想她好,盼她好,一心一意地幫她好。

“我從前……總以為王邈是有那麼一二分地喜歡過我的。多多少少,有那麼一點。”宋愛兒沉吟片刻,淡淡開口,“他那麼肯花錢,又可以滿足我一切的願望,怎麼會是不喜歡呢?後來我才發現,那是他生存的一種方式。”

“有的人,天生感情用事。有的人,生來精於算計。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生存的方式不一樣,看到的東西就會不同。拿小女孩的喜歡,去換王邈的真心,這是白日做夢。宋衣……我妹妹,是趕上了好時候。”

蔣與榕轉過身,頭一次,他正眼打量宋愛兒。

最後,蔣與榕說:“這些都是實在話。你和王邈確實不會有好結局。你看到了,你隻是他的一個代替品。他從你身上收獲了彌補的快感,你從他身上攫取利益。你們的關係僅此於此。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愛兒。”男人的眼眸深深,“那麼聰明——不要栽在這樣的事上頭。世上有條條大路可通羅馬,隻有傻子——傻子才會把自己逼上窮途末路。”

他如此長久而寧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宋愛兒忽然發現蔣與榕溫文儒雅的外皮下藏著一雙豹子似的眼。豹子貪婪,凶猛,過著掠奪性的肉食生活。在古老的中美洲和南美洲大地,這種動物通常被當做原始神靈信仰。

蔣與榕就是這樣一隻活在文明社會裏的野生豹子。他穿著熨燙筆挺的襯衣,喝著價值不菲的紅酒,坐在露天的夜空下叮囑著她仿佛長者對小輩的殷殷關懷。可是這每一個字裏,都浸著血。宋愛兒能嗅到獵物被撕裂的氣息。

她忽然就想要問他一個問題:“蔣先生,人的感情真的可以說放下就放下麼?”

蔣與榕微露奇異之色,嗤地笑了一聲:“真是個傻孩子。”他站起身,重新走到了樓邊,雙手慢慢地握緊了欄杆,腳底是緩慢移動的燈海車河,有風吹來,令人覺得初夏也可以這樣涼快和愜意。

“宋小姐——”蔣與榕忽然換了稱呼,“你可能對王家的事不太了解。一個大家族的興盛,需要三代以上的人努力;這個家族的維係,通常需要三到四支的旁係支持;而摧毀這個家族,往往隻需要一個人就足夠。”

“王邈懷疑我殺了他的姐姐。”幾乎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姿態,蔣與榕說著。

她措辭很久,才輕輕說出一句話來:“王邈很愛他的姐姐。”頓了頓,“特別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