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坐含風露入清晨(3 / 3)

那個男人也一定是很喜歡她,才願意為她去低聲下氣。

隻是他不知道,許蔚會那麼失望。

“許蔚——”

“愛兒,我很喜歡你,也一定會幫你。”許蔚最後一次指了指宋衣露,“你討厭她嗎?你的眼神像會說話。這很好,因為我也不喜歡她。我不會是你的敵人,永遠不會。我們來聯手對付這個女孩。”

宋衣露的私人畫展最終大獲成功,當場就有一位做拍賣行的朋友表態,願意幫忙搭台做一次小型拍賣。接下來的事宋愛兒用腳趾頭想想就能知道,王邈也許會花一大筆錢去買幾幅她的畫,為她造勢登報。而那些今天在如會所參加沙龍的文藝界大佬,也會提點一二。也許不用等到明早,宋衣露的神秘身份就會慢慢地在圈中傳開。宋家在她們十二歲那年移民去洛杉磯,國內知道老底的人其實並不多。人們也許會這麼猜測她和王邈的關係,這個叫Freda的小姑娘,其實是王家的準兒媳。王邈借如會館做順水人情,討未來愛妻的歡心。如果流言漸傳喧囂,甚至不用王邈親自出麵,來買賬的人會越來越多。

她似乎可以想見宋衣露將來的得意嘴臉。

十幾歲時的宋衣露就是個厲害角色,她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的人了。她拋棄過的男孩,她可以背出每一個的名字。她的衣服永遠買得比穿得多,當著她的麵,用剪刀剪成一條條,問她“送給你好不好”。她的英文其實很差,教養也不好。

她走得不遠不近,不動聲色地聽她的說辭。

宋衣露對人介紹時言辭含糊,絲毫不提自家的曆史,隻是偶爾說上一兩句在洛杉磯日落大道上的房產。這樣的背景令聽者恍然大悟,幾乎以為兩人是世族聯姻。

宋愛兒忽然就想起了很小時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在南京的小弄子裏,母親一邊拿著細長的竹竿子去挑晾在窗台間的衣衫,一邊扭頭對她說:“你爸爸是個苦孩子出身,自己肯用功念書又努力,才能從安西的煤礦上走出去。”

宋衣露欺騙了他們,她隻是一個普通的礦工家庭的後代。就像宋保寧欺騙了她的母親一樣,天衣無縫,自然到令人無法生疑。

這樣說起來,確實隻有宋衣露才稱得上他真正的女兒。大騙子生小騙子,一窩的騙子。而自己呢,因為王邈這件事,恐怕還得成為雙料的騙子,宋愛兒自嘲地想。

會廳裏暖香薰人,薰得宋愛兒忽然覺得腦仁發疼,明明沒喝多少酒,卻有了一絲醉意。

她一個人不動聲色地退出主場,跑到會廳後的露台上吹風。這個季節北京開的最多的是合歡花,喬木上粉色的一團團一簇簇,像蒲公英似的。

夜合枝頭別有春,坐含風露入清晨。任他明月能照想,斂盡芳心不向人。

合歡是澳大利亞的國花,想起澳洲,就會想到那場突然的旅行。那些占地極大的私宅,原木打製的木台,躺在草地上一邊看電影一邊聞著草木和露珠香味的夜晚。

王邈就像個鬼魅似的,在宋愛兒想得最出神的時候,忽然地出現了。

“你也來了?”他咬住她的耳朵,“什麼時候來的?”

宋愛兒回過神:“你和她要訂婚了?”

“她,她是誰?”

王邈笑著,圈住她的手漸漸地鬆開,有些吊兒郎當地斜睨著她,低頭從褲袋裏掏出了一隻銀質的打火機。

他低頭攏手想要點煙,卻接連按了幾次都沒點起。

宋愛兒調整著臉上的表情,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像一個怨婦。她隻是王邈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要是露出這麼個表情,未免有點給根杆子就往上爬了。

王邈終於放棄了點煙:“嗬,還學會聽牆根了?”

“用不著聽牆根,她一副老板娘的架勢,就夠大家猜的了。”宋愛兒按住他要往褲袋中塞打火機的手,從他的手指間慢慢地抽出那隻定製打火機,低下頭,很認真地為他點火。

一點火苗騰起,隱約地照著她的臉。

宋愛兒在這隱約之間說:“王邈,姐妹倆共占一個男人,這樣的事我做不出。”

也許是露台風大,也許是她的手指有點哆嗦,宋愛兒也沒把火點著。

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裏,王邈忽然一伸手,拽過她握著的打火機,連同那支煙一起咚一聲朝外頭丟了出去。

露台外是沉靜寬闊的湖麵,風從湖上緩緩地吹來,水裏終年種著小小的睡蓮。打火機被砸進了水裏,隻聽小小的嗤一聲,似有水花濺起。在這無邊的寂然的夜裏,顯得有些入耳驚心。

王邈抬了抬眉角,似乎輕輕地笑了一聲,卻是按捺著性子:“宋愛兒,是我把你慣壞了吧。”頓了頓,他一字一字惡狠狠的,“咱們倆的關係,什麼時候輪得著你來選擇了?”

“Freda也不會答應的。”宋愛兒很平靜地反駁著,“你做這種事,隻會讓宋家更看不起我。哦,也許還會讓我和Freda共有的那個父親有點難堪。”

“你他媽吃錯什麼藥了?”他不耐煩。

“別老這麼說話,王邈。”她看著他,挺好脾氣地建議,“在外大大小小也是個老板,留點體麵給自己。”

“體麵都讓狗吃了。”

兩人的談話,又一次告一段落。宋愛兒心知,這個祖宗,現在是說什麼也不會聽進別人的話的。吹夠了風,她就想低頭往回走。

王邈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來:“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想聽我說什麼?”

王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想,自己到底要聽她說什麼呢。這個人,天天和自己在一起,他們講過那麼多的話,那麼多。還有什麼非得是這一時這一刻這一秒,才能講的。也非得是這一時這一刻這一秒,才能聽的?

這頭一怔,那邊卻已經抓住機會。

“是不是真想聽我說?”她問。

王邈樂了:“你說,我是真想聽聽。”

“聽到不好聽的話,也不許生氣。”她看著他。

他點頭:“好。”

“那我就說了。”宋愛兒輕輕一哂,“王少爺,你幹嘛非得招我。你喜歡我妹妹,去喜歡就是了。把姐姐拉上,有意思麼?外頭怎麼說你的,你知道嗎?將來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你預備怎麼辦?香港戶口也不管用了,現在不是二三十年代。”

她說著,卻還在看著王邈的臉色。這個人,真是個沒受過氣的。說好了不計較,沒等她講到起興,整個人已如風雨欲來的狂怒。宋愛兒緩緩地住了口,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王邈忍了又忍,把自己活生生忍樂了。他問她:“你這些,憋挺久了吧?”

宋愛兒點點頭,心想,這才哪跟哪。看他氣得不行的樣子,她的心裏忽然也有了一點難過。那點難過就像種子一樣,在心裏紮根,發芽,壯大。宋愛兒控製著,控製著,在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刻,她不受控製地把話說了出來:“王邈,我有句話想和你說。”

“說唄。”

“我想和你結婚。”

“哪個女人不想……”

習慣性地話到嘴邊,猛然收住,這個大男孩目光震驚地看著她。到了這時候,宋愛兒反而平靜了下來。她看著他的這模樣,像見了鬼似的模樣,心想,我竟然也能嚇一嚇他了。可話已經出口,是收不回的。

“我喜歡你。”

他不說話。那大口大口的喘氣聲,是此刻起伏的心緒。

宋愛兒笑著:“我喜歡你,是那種正常人的喜歡。想和你在一起,想有個結果,想著將來能結婚,想著會有個孩子,想一起白頭到老。我喜歡你,是這樣子的喜歡。所以,我想和你結婚。”

他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想要嘲諷幾句,沒等那冷嘲的勁頭的上來,卻被狠狠地噎了一噎。忽然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那些傷人的話,能像一巴掌摔在她臉上把她打個清醒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口,說不出了。王邈猛地伸手幾近粗暴地蒙上她的眼睛。

好在宋愛兒一向挺乖的,又識眼色。她隻是那麼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絲毫要掰開他手指的意思。

王邈從她勾起的唇角,看出了她正在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他忽然覺得燙手,那雙手一刻也不能在她眼上停留。他轉過頭,凝視著燈火通明的會廳內透出那一點朦朧光亮,他的口氣是少有的平和。

“宋愛兒,你他媽別犯傻。為我,不值得。你跟我處得久了就會知道,我這人其實沒什麼意思,還壞透了。我要做的事,沒什麼做不到的。我要得到的女人,也沒哪個上不了手的。別人衝著我的錢,我給他們錢,大家高興高興樂嗬樂嗬,也就那麼回事。你要是再多想點什麼,想什麼白頭偕老,想什麼一生一世,那真是把自己活回去了。”

宋愛兒說:“所以我很羨慕我妹妹,不過我猜,你不會和她訂婚的。”

“這麼了解我?”王邈勾了勾唇角。

宋愛兒“嗯”了一聲:“你這麼大張旗鼓地替她操辦這些事,不是要替未婚妻出風頭的架勢。”

“那你猜猜,我他媽會找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來結婚?”

“找個仙女吧。”

“你可真酸。”王邈聽得笑了。

宋愛兒也笑:“我真想看到一個能治住你的。”

王邈滿不在乎:“沒有那個人。”

她還是笑著,心裏沒笑。對他的話,幾分信,幾分不信。未來的事,誰知道呢。不過——她想,真有那麼一個人,也絕對不是宋衣露。

隻要不是宋衣露,她就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