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別驚擾這夢境(1 / 3)

宋衣露的畫在西湖邊的一家拍賣所掛牌交易,這場拍賣會舉辦得特別盛大,不僅在杭富人都應邀紛紛參與,連上海與深圳的許多富豪也趕來捧場。王邈作為支持宋衣露最特別的後台,也受到了主辦方的一再邀請。

宋愛兒原先並不想趕這場熱鬧,可是丁大成在拍賣會進行的前幾天為她訂好了去杭城的機票。她起初有些愕然:“Freda的畫掛拍賣行,我也要跟著去?”

“會所簽下了宋小姐在國內的所有作品展出權,作為合作方,必須由代表出席。還有——”丁大成忽的一頓,“王總的意思是,這次宋小姐的畫還是由如會館來買單。”

宋愛兒聽得笑了:“什麼意思,你讓我坐在競投席上上趕著拍下宋衣露的畫?”

丁大成終於麵露尷尬:“宋小姐,這是你職責之內的事。”

她負責會館的藝術品展覽,既要設計目錄,也兼做代理方。是,丁大成說得沒錯,這是她的職責之內。宋愛兒咬住唇,輕輕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了,工作是工作。”

“王總也會一起去。我給你們安排了頭等艙的鄰座。”丁大成忽然補上一句。“那位宋小姐是另一班飛機。”

宋愛兒的笑裏有幾分自嘲:“連你也在同情我?”

丁大成說:“快一年了,宋愛兒,這一年裏你變了很多。”他很少連名帶姓地喊人,自從她做了王邈的女朋友後,這人更是很識相地在人前人後都喊她宋小姐。

窗外有聒噪的蟬鳴,濃蔭綠樹,北京的炎熱一覽無餘。正是八月的天氣,一切那麼像,隻是時間從二零零八年流轉到了二零零九年。宋愛兒像是忽地被重物從沉寂恍惚的午夢中驚醒。一年了,她在王邈身邊待了足足一年。

丁大成又說:“其實王總這樣的男人,很少長情。現在又多出了另一位宋小姐。如果我是你,我會早替自己做好打算。”

宋愛兒淡淡說:“這件事恐怕不牢你費心,早在幾個月前蔣先生就找我談過了。”

丁大成也不生氣,聞言點頭:“是談過了,可是你並沒有動作。”

“你們要我有什麼動作?”她很沉著地反問,“你是他的秘書,可你能偷出商業機密給別人看麼。如果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們各司其職,不能一概而論。”丁大成笑了笑。

宋愛兒沒有再說話。

丁大成推門離開,走到門口,忽然定住了身子。

宋愛兒走過去,看到來人,微微驚訝:“許蔚?”

許蔚沒有看丁大成,隻是盯著她:“愛兒,有時間談談嗎?”

“你專程來找我?”她吃驚。

許蔚點頭:“上回和你說的事,有機會了。”她這樣一說,宋愛兒立即想起了兩個月前會館的那場展覽。

丁大成說:“宋小姐,你們聊。”頓了頓,說:“我先接孩子去。”

他側身往門外走時,許蔚不露痕跡地偏過了大半個身子。兩人正好擦肩而過,彼此沒有打一聲招呼。

許蔚自己有一輛保時捷,宋愛兒於是搭她的便車,兩人在傍晚五六點的北京擁擠的車河裏緩緩地移動著。宋愛兒心想,照這個速度下去,在車上就能把事說完。

許蔚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宋小姐,過幾天就要飛杭城了吧?”

“工作上的事。”她點頭,“要在那待幾天。”

“其實我是半個杭城人。”許蔚忽然改用杭城本地話說了一句,親切的鄉音讓宋愛兒幾乎怔了一怔,“我之前和你說在香港長大,也不算說謊。我爸媽在我很小時就偷跑到香港那邊打工,一直把我托付給姑婆。後來姑婆也死了,我就一個人跑去了香港,千辛萬苦找到他們。”

“他們在那有孩子嗎?”

“到那才知道,我父母早就分手。我媽和一個香港人結婚了,我爸跑回廣東做事。當時我是狗不理,不過後來還是死纏著跟了我媽。”許蔚帶著一絲笑意地說著從前的自己。

“當時,很辛苦吧?”她忽然問。

“當然嘍,在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地方,生活的是貧民署,每天早起就要做很多的活,照顧弟弟,幫我媽做早點。哦,我忘了說,她嫁的是個大自己十多歲的男人,一直過得不開心。後來我有錢了,她就離了婚。”許蔚說完,忽然用粵語來了一句,“不過,老話講‘食得鹹魚抵得渴’。”

“聽你英文也很流利,在國外上的大學嗎?”宋愛兒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話題。

許蔚握著方向盤的手頓了頓:“因為我交了一個美國男友。他很喜歡我,說要帶我去美國。那時我才十八九歲,不想在那個家待下去,就跟著他一起跑遍了全美。他是搖滾歌手,我們睡大卡車。白天睡覺,晚上就搭台唱歌。現在想想,當初誰願意把我從那裏救出來我都會答應的。”許蔚忽然反問,“愛兒,你呢?”

“你早就知道了,Freda是我的妹妹。”

“你們好像都不承認對方。”

宋愛兒輕輕歎了口氣:“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這是老一輩的故事了。那個年代流行交筆友,兩個年輕人先是從報紙的夾縫裏認識對方的。男人姓宋,女人姓許。宋保寧在信裏真誠,熱烈,是一個正直向上的好青年,年紀輕輕的杭城姑娘許南屏就這樣被吸引住了。

他沒見過她的麵,卻在信裏大膽地說愛她,同時還說了自己以後的人生計劃,他想念書考中專,擺脫貧窮的命運。當時杭城的美專在全國都很有名,許南屏也曾在信裏提到過自己的哥哥就是美專的教員。他這樣說,她便央求自己的哥哥格外留心他的成績。

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好,他們談人生,談理想,也談愛。她那麼欣賞他,還曾千裏迢迢地跑去山西的礦上看他。宋保寧後來能夠考上美專,說起來還和許南屏的堅持有一些關係。他隻身跑來杭城等成績,許南屏帶他去見自己的哥哥。宋保寧看到許家哥哥的第一眼,就撲通一聲給他下了跪。許南屏當時就急了,連聲說,保寧你這是做什麼呀。宋保寧說,大恩當跪。他謝謝許家茂把自己的作品單獨遞給主任看。當時美專有內部名額,後來當許家茂得知宋保寧距離入選成績還差幾分時,就主動動用了自己的名額。當時,許家茂是站在妹妹這邊的,這也是許南屏之所以敢一直力爭的一個底氣。

宋保寧雖然大了幾歲,為人圓滑聰明,對許南屏更是說一不二。當時許家人默認了這個女婿。隻有一向不愛管事的許南屏的老父親,是唯一反對的一個人。他不肯說原由,卻態度激烈。許南屏惱怒之下和父親大吵一架。宋保寧知道後,對許南屏說,我們結婚吧。

許南屏讓哥哥幫忙偷出家裏的戶口本。到了領證的前幾天,宋保寧卻開始唉聲歎氣,心疼愛人的許南屏自然要問怎麼回事。宋保寧告訴她,自己的同學大多專心從學,中途結婚是少數。有些人聽到風聲,已經對他產生了異樣的看法。

許南屏沉默良久,既心疼愛人,也對未來茫然。宋保寧又提出,可以先同居。同居在那個年代,等同於嚴肅的事實婚姻。等幾年後一切都穩定了,兩人再水到渠成地領證。許南屏答應了。而許家茂並不知道妹妹隻是在同居,他一直認為兩人是領了結婚證的,隻是礙於老人,不方便擺婚宴通知親友。許南屏把所有人都騙過去了,一騙三五年。

在這些年裏,許南屏承擔著一個實際妻子要做的一切。

“姓宋的念書三年,都是我媽媽打工掙來的錢。她隻要他專心用功就滿足了。當時姓宋的在杭城舉目無親,就像捉住一根浮木似的不放,他怕我媽媽耳根子軟,聽了家裏人的勸又拋棄他,一直對我媽盯得緊。甜言蜜語不知說了多少。一旦爭執,他就裝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滾,我媽就心軟了。”

許蔚神色淡淡,似乎陷入了這個故事中。

“後來我聽別人說起,那是我媽媽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她白天上工廠,要聽別人的閑言碎語。晚上回來了,還得料理家務伺候他。她身體大虧,一直沒養好,精神也很差。後來姓宋的考去了南京,臨去前才和我媽去民政局領的證。這個證一領,他每個月剩下的就隻有一件事,伸手要錢。”

許蔚的眉頭忍不住一皺。

“他們結婚五年有了我,那時我媽一個人懷著孩子邊打工,姓宋的在南京留校任教。別人都說,外頭的世界,太亂太繁華了。不能把姓宋的一個人留在那。隻有我媽搖頭,她說‘別人會亂了眼,他不會’。她這麼信任他,懷了孕,跑到他的教工宿舍去找。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坐在宿舍的床邊。我媽這才知道,姓宋的和自己的學生攪在了一起。那個女學生見到我媽的第一眼,也不慌亂也不愧疚,一邊撿起桌邊的桃子咬了一口,一邊問‘你就是那個一直纏著宋老師不放的女人呀?’”

許蔚聽到這裏忍不住低罵了一句,宋愛兒倒是笑了笑,一副早已習慣的樣子。

“我父親是個很無恥的男人——這一點,我打一落地就知道了。我媽是個經得住事的女人,聽了那句話,倒還沉得住氣。可是這女學生的下一句話徹底把她打入了深淵。那個女學生一邊吃著桃子一邊對她說——‘我懷孕了’。”

“她的孩子就是Freda?”

“嗯。”宋愛兒點點頭,“不過我們的待遇大不相同。後來我媽才知道,這個女學生的家境很好,是個被寵壞的大小姐,隻是從小不愛念書。她學美術,姓宋的也教美術,兩人就這麼慢慢地相互勾引上了。他和那女人說,我媽是一直纏著他的倒貼貨,他的眼裏一直隻有一位公主。那女人那天跑來宿舍,就是找姓宋的攤牌,告訴他自己已經懷孕了。那是我媽媽第一次見到一個姑娘那麼不自愛,她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自己不自愛,最痛恨的也就是不自愛的女孩——”宋愛兒說到這,終於停了一停,似是嘲諷地補充了一句,“她要知道我就這麼跟王邈混一塊,都能劈了我。可是那天我媽什麼都沒說,她隻是看著這個比自己小許多歲的孕婦,想到兩人懷的是同一個男人的孩子,她忍住氣,準備聽姓宋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