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麼遠,那麼近(1 / 3)

傍晚五點過後,所有拍賣都已結束。

負責打掃的工作人員隨手關掉了拍賣會大廳裏的吊燈,四周一下子變得幽暗,快要鎖門時對方才發現會廳的前排還坐著一個人。

從背後望去,宋愛兒的姿態寧靜,挺直的脊背似T台上走秀的模特才有的姿勢,她瘦,胳膊也細細的,無聲地擱在腿上,揚著下巴長久地凝視著拍賣展台的某塊空白,仿佛歐洲電影裏常會出現的靜跪在黃昏教堂中的寧靜而虔誠的小女孩。

那幅畫著法國夏季傍晚的山崗景色的作品已經被按照規定撤下,所有的拍賣品也都已經整理歸庫。

宋愛兒的眼睛卻一直牢牢地盯著那塊空白,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似的。工作人員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一個“小”字剛出口,就被忽然轉過臉的她嚇了一跳。

“小……小姐。”

宋愛兒的唇角已經腫了,不能太大幅度地張口說話,小聲地說了句謝謝。血跡已凝固,從唇角蜿蜒而下,顯得很有些觸目驚心。她沒什麼表情地問:“要清場了嗎?”

“這裏五點半關門。”

宋愛兒順著對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扇很大的掛鍾,分針悠悠地走著,一分又一分,不知不覺地就要走到了最中間的“六”字上。

“出去了哪裏可以打車?”

“出租車很多,不過這個時間點,坐公交最方便。”工作人員說著說著,看了一眼她的右臉,有些猶豫,“你……”

宋愛兒點點頭,順著大門走了出去。

對方沒有騙她,從這裏出去很快就能望見八月夕陽下的西湖。她一個人沿著悠長的堤壩慢慢地走著,西湖廣袤,淡煙薄霧從湖麵上緩緩地蒸騰而起,四麵八方簇擁而來的絲緞子般的湖水,被遠處小小的船影攪開了一圈又一圈泛開的漣漪。什麼都離得遠,連晚風也是遠遠的。三三兩兩的路人攜手從她身邊路過,大多是年輕戀人,也有白頭的伴侶。

她聽他們說花,說草,說起桂子香的時節,聲音親切。宋愛兒想,如果當年許南屏肯聽一句長輩的勸,沒有那樣不顧一切地愛上過宋保寧,執意為這個負心人把自己的一生都給賠上,而是找一個溫柔靜默的杭城男人結婚生子,也許今天的一切就會大不相同。

她和那個男人會就這樣平平順順地白頭到老,自己會出生在一個杭城的小戶之家,從小坐著父親的自行車去上學,喝媽媽煮的桂花粥,等到這樣的八月傍晚,閑來無事,一家人牽手在西湖的堤壩上散步。許南屏和那個男人在前頭慢悠悠地走,自己在後頭安靜地看。夕陽把這平凡的一家子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那樣的她還會跟王邈碰上嗎?

至少,她不會那麼的難堪,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暴怒的他一個耳光扇得摔在地上。她不會蹲在地上,小心地一點點撿起自己碎片一樣的尊嚴。她不會走上這條窮途末路。

拿著喇叭的導遊正和一群外地遊客解說著蘇小小墓。有人打斷導遊的話:“蘇小小是個妓女呀。”

“是妓女,還是個名妓。說她當年和一個叫阮鬱的豪門公子好上了,好得轟轟烈烈。後來這個阮鬱被父親召回,不準再和蘇小小來往,兩人也就沒了下文。”

“真是作孽。”

“人總是要先學會自愛。”

宋愛兒等著聽導遊往下說,誰知那導遊笑嘻嘻地聽著他們爭辯,旗子一揮,帶遊客們往另一個經景點走去了。

八月裏的黃昏,空氣裏還餘有白天的灼熱,天黑得遲,那樣靜謐黯淡的光影照落在了小亭子的柱子上。很快地又來了一個趕場的旅遊團,一樣的解說詞,一樣感歎的眾人。

宋愛兒一直聽到了很晚才回去。

度假村離深泉寺很近。她順著寺院後的山峰一直往上走,走到山徑分岔處,忽然聽到了遠遠的暮鼓聲從半山中隱約地傳來。僧人誦念之聲不絕,采茶的農人也整裝歸家了。

酒店的保安認得她,因此看她往後門進了古村也未曾阻攔。還未開放的古村裏,黑瓦黃牆的房子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天漸漸地黑了下去,宋愛兒站在一個小院的門前呆呆地立了很久,才伸手一點點推開小門。

暮色已至,這個酒店完全還原了十八世紀的中國村落,幾乎沒什麼燈。房子裏沒人,王邈不在,她樂得見這樣的場麵。

一個人和衣而臥,蜷縮在薄被裏變成小小的一團。

大約淩晨兩三點鍾,王邈回來了。他一推門,房間裏就彌漫著一股濃濃的酒氣。宋愛兒翻了個身,兩人在黑暗中眼睛明亮地注視著彼此。王邈下意識地想往牆上去摸按鈕開燈,粗粗糙糙地摸了許久,低聲罵了一句。

床邊倒是有一盞小燈,可是得用火點燃,算是一種古舊的蠟燭燈。

宋愛兒從抽屜裏摸出小巧的打火機,點上火,一室幽幽的光明。燭光泛著淺淺的紅暈,像是搗碎了的胭脂塗抹在她的臉上。

她腫起的嘴角,還有浮著紅印子的右臉,宛然在眼前。他伸出手,指尖是溫熱的,帶著一種醉人的溫柔,一點點地撫摸著那道紅印子:“疼麼?”

宋愛兒沒答話。他於是自顧自地在床邊坐下了,扯了扯自己的襯衣扣子,拿眼斜睨她。喝醉酒的人全身都不聽大腦使喚,她像平常一樣替他解開了幾個扣子散熱。

王邈呼了一口氣,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宋愛兒盤坐在床頭,床邊有一枚小鏡子。

王邈盯著她的後背靜靜望了一會,枕著頭,重複著那個問題:“疼麼?”

宋愛兒開口:“我不喜歡宋衣露,也不喜歡宋保寧。跟宋家沾邊的人我一個都不喜歡。”

“疼麼?”王邈第三次打斷她。

宋愛兒笑了笑:“大概吧。”

王邈想了一會,啞聲開口:“宋愛兒,Freda和你不一樣。你別拿我對她的標準來要求我這樣對你。這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對咱們都不好。”

“哦,她和我哪裏不一樣呢?”

“Freda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麼委屈,一直是一帆風順長大的。你這樣做,當眾揭發她的畢業作造假,跟毀了她有什麼兩樣?”

宋愛兒聽得笑了一聲:“聽著是我該著這一巴掌了。”

王邈說:“她心眼沒你多。”

她點點頭,聲音很輕,仿佛十分讚同似的:“嗯,她心眼沒我多。”

兩人就這麼沉默了下來。

忽然地,她問他:“王邈,我在你心裏究竟是怎樣的?”

王邈垂下眼:“不好說。”

“你說說唄,說心裏話。你知道我承受能力強,從前你說過那麼多不好聽的話,我哪次哭過?”

這倒是,宋愛兒是他見過最韌性的女孩子,王邈心想。那麼多想攀上他這根高枝的女孩子裏,她的學曆最低,臉蛋也並不是那麼漂亮,還不見得會打什麼小算盤。她就愛吃好的,穿好的,有點虛榮,淺薄又真實。他脾氣不好,自己也知道。有時那話不僅不好聽,但凡是個人聽了都受不了。這麼多年來,隻有一個宋愛兒能笑眯眯地從頭聽到尾。時間一長,王邈就看出來了,她是故意在慣著自己。

有些話明明可以說得刻薄上千倍萬倍,可是他忽然不願意了。

宋愛兒背對著,沒有回過頭,靜靜地叫了他一聲:“王邈?”

王邈回過神,依舊雙手在枕著頭,枕得手臂有些微微發麻。古村裏的房子都靜得很,又大,窗戶虛開著,可以看見夏夜的星空。這時在黎明與黑暗的邊緣,天空裏什麼也看不見,一片虛無的光。

“宋愛兒——”他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問的是個全然不相幹的問題,“咱們將來好不了吧?”

“你什麼時候結婚,我什麼收拾東西走人。不耽擱你。”

他看著自己的手:“我今天那一巴掌,真不疼?”

“疼。”宋愛兒回過頭,笑了笑,“王少爺,你可真會疼人。”

黑暗裏她含著嘲諷的笑容格外的漂亮,,王邈瞳孔微縮,泛起了薄薄的怒氣。

這樣的宋愛兒是他沒見過的。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人就像兩隻氣勢洶洶的小獸似的。

終於,王邈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給我滾蛋。”

他這樣的惡聲惡氣,一點沒嚇著她。

宋愛兒想了想,說:“我滾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他一轉身,沒把她這句話聽進耳裏。

王邈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拍賣會後仍然在度假村住著,一時不打算走。

宋愛兒也隨他的興趣。

兩個人就這樣木著臉坐在了西湖的遊船上。王邈在北京長大,很少接觸江南風光,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瓜子,一邊聽搖漿人說過起這些湖畔邊的橋啊亭啊。宋愛兒則聽得認真多了,這些故事她很小就聽母親說起。那時許南屏給在南京做裁縫,她們母女兩個住在小小的弄堂間裏,家裏窄得很,除了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縫紉機,隻堆著大匹的布料。雨天不能出門,宋愛兒記得自己就這麼搬張小板凳坐在縫紉機邊,許南屏一邊踩著腳踏板一邊給自己說起西湖的故事,說白娘子和許仙,說蘇小小和阮鬱,說起來杭城當官的蘇東坡,也說多少年後立在西湖邊的雷峰塔轟然就倒了。

“那塔倒了,白娘子就這麼出來了?”宋愛兒忽然問。

搖槳的船夫頓了一頓,尷尬地笑了笑,不接話。

王邈看著她的眼神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了:“宋愛兒,你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腦門處,問她,“今天上油了麼?”

宋愛兒沒理他,仰著頭繼續問那船夫:“師傅,現在來看白娘子和許仙的人還多不多?”

“多呢,古裝劇不年年都拍?遊客來這都要問一問,那壓著白娘子的雷峰塔在哪呀?”

“他們要知道這雷峰塔是倒了後再重建的,不定多掃興。”

“旅遊麼,誰那麼較真。”

宋愛兒不說話了,王邈一手攬住她的肩膀,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挑著眉毛對搖槳人一臉嚴肅:“師傅,她這有問題呢。”

宋愛兒沒被這個廉價中還帶著點侮辱性質的笑話逗樂,她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邈。

王邈的愈合能力遠遠超過自己,既然這人已將昨天的事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自己再鬧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逢場作戲,都是戲子而已。她努力想笑起來,扯了扯嘴角,覺得笑得很難看,索性轉過頭一門心思地去看碧波浩淼的西子湖。

到了飯點,王邈突發奇想要串巷子找老杭城的小吃。宋愛兒也饞,於是兩人背個包上了岸就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串開了。宋愛兒隻記得母親燒得一手西湖醋魚,還會做藕粉桂花糖糕,嘴裏喃喃著那幾個字,不知不覺就念出了聲音。

王邈聽在耳裏,卻聽得不甚清楚,微微歪過頭:“藕什麼?”

宋愛兒卻不說了。兩人最後終於找了一家門麵很小的店鋪坐定,店鋪小小,打掃得卻很幹淨。八月天裏,中午熱得厲害,王邈和她剛坐定,就見老板娘按掉風扇開了空調。冷氣一時咻咻地衝他們撲來,吹得宋愛兒的劉海也被微微掀了起來。

“一份西湖醋魚,一份東坡肉,一份清炒薺菜,兩碗藕粉。”她點著單,點完了才抬眼,“這頓我請客。”

王邈瞥了她一眼:“宋愛兒你今天挺大方呀?”

“你這輩子還沒被女人請過吃飯吧?”她問。

王邈順手拿了雙筷子吊兒郎當地敲著飯桌,敷衍她:“嗯,你是頭一個。”

他在她麵前似乎永遠坐沒坐相,一手往後靠在了老式的椅背上,一邊翹起腿擺出個大爺的姿勢。

宋愛兒如今對他的“頭一個”已不那麼感興趣了。她隻是象征性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轉瞬就不見了:“西湖的藕粉最好吃了,艮山門外到餘杭縣一帶都是藕粉的產地,塘棲三家村最有名,從前他們給皇家上貢的。我小時候常吃媽媽泡的藕粉,甜糯糯的一碗,可以端著坐在弄堂口一吃一下午。”

其實她的童年說來並無多少樂趣,黯淡得好似覆著的一層薄灰,被歲月的風一吹,便輕輕地揚起,落得眼裏會化作朦朧的淚。

可是王邈聽得出了神,頗有些興趣的樣子,看著老板娘端來的兩碗藕粉,隨手拿起仔細地打量了一眼:“你小時候就吃這個長大的?”

“也不常吃,藕粉很貴的。”

“你媽媽一個人帶大你?”

“我媽媽年輕時在廠裏上班,後來去了南京就拾起了做裁縫的手藝,給人做衣服掙錢。”宋愛兒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王邈還打算再追問,第一道西湖醋魚已端上桌。說是西湖醋魚,其實吃到最後,甜膩膩得幾乎不能下筷。這種杭城本幫菜對於北京長大的王邈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他很快撂下筷,朝坐在對麵的宋愛兒望去。宋愛兒正吃得津津有味。她吃魚時動作最是慢吞吞,先是拿竹筷子一點點小心地剔掉魚刺,再把魚肉翻來覆去在糖醋甜汁裏浸上一會兒,最後瀝幹了甜汁才送進嘴裏。小口小口地嚼,全然是一種特別的享受。王邈看了一會兒,站起身。

她仰頭看他:“做什麼?”

“去趟洗手間。”

總共那麼點大的餐館,自然比不得他從前出入的食府,因此王邈沒要求太多,老板娘直接帶他上了自家的樓上房。洗完手出來,他沒有立即回去,而是轉到了做菜的小廚房裏。這樣熱的天,廚房裏沒有空調,隻有一隻落地的舊風扇在呼呼地吹著。老阿姨正在燜東坡肉,一轉頭,從玻璃的倒影上望見一個不聲不響的高大背影,嚇了一跳。

“小夥子,你怎麼上後頭來了?”

王邈一手插著褲袋,拉門走進了熱烘烘的廚房,不過頃刻襯衣的後背就濕透了。他從兜裏掏出一疊錢,咳嗽了一聲,塞到老阿姨手裏:“阿姨,麻煩您再做一道西湖醋魚。”

老阿姨收了錢,連聲答應下。王邈還是不走,就那麼站在鍋邊杵著。老阿姨為難了:“小夥子,你還有什麼事要阿姨做的?”

“阿姨——”王邈低下頭,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難為情,終於還是開了口:“你……能不能看著你做這道菜?”

老阿姨呆了幾秒,回過神,笑了:“想學呀?”

“我女朋友喜歡這道菜,我們從北京過來的。”頓了頓,王邈咳嗽著解釋,“她是杭城人,離家早,難得吃到。”

老阿姨笑說:“小夥子蠻有心的。”

廚房裏熱,那是一種真正的熱,熱氣鋪天蓋地地而來,熏得人腦子發暈。

王邈是個從小沒怎麼進過廚房的主,在國外留學時雖然偶爾也鼓搗些東西果腹,可是沒受過這份苦罪。他在廚房站了不過五分鍾,右手伸進褲兜又伸出,幾次握起手機,幾乎有了立即找人來安台空調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