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也看出來了,主動把落地風扇調了個頭,隻衝著他一人呼呼地吹風。然而王邈個子高,除了褲腳被吹得脹起,這台風扇幾乎解決不了什麼事。
他在一旁看得認真,偶爾見對方加了勺糖,搓了把鹽,都要先喊聲停,仔細地看清楚了才肯讓她放下。老阿姨看他是有心想學,到了關鍵的地方,就讓他自己來掌勺試試。
老阿姨在一旁給他鼓勁:“小夥子,你找我學這道西湖醋魚算是找對人嘍。這道本幫菜有講究,魚要好,米醋和白糖也放得有講究。魚是西湖草魚,下鍋前要先關在魚籠裏餓養一兩天,現在的人都不講究了,哪個有宋朝人那麼精細?我愛人是家傳的掌勺手藝,年輕時在公家商店賣東西,怕忘了手藝,就把這道菜教給我。你們不要看我店鋪小呀,我做的西湖醋魚,你說好不好吃?”
王邈回憶著剛才動筷的一瞬,忘記得都差不多了。他隻記得一個字:“甜。”
“這是酸甜。”老阿姨聽得笑了,“怕甜?那蘇州去不得了。”
王邈“嗯”了一聲:“我女朋友愛吃這個,沒法子。”
提起宋愛兒,這廚房裏的燥熱似乎又顯得那麼熱了。他沉下心,一門心思地想把這道菜給學會了,耳邊隻聽老阿姨的感慨:“小姑娘倒是蠻有福氣的。我看你們進來,坐那老半天,兩個人麵對麵一句話也不講,是不是在鬧別扭?”
王邈想起昨天的事,心下煩躁,又是淡淡“嗯”了一聲。
老阿姨拍拍他的肩膀:“不著急,你這麼討好她,阿姨同你講,小姑娘心裏會知道的。”對方寬大溫柔的手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從後背緩緩地注入一股寧靜的力量,使他的心也不那麼焦躁了。
王邈聽著,猛然回過神,有點懵了。這老阿姨說什麼……她說自己正討好宋愛兒?
王邈心裏有些想發笑,從來都是她拿自己當祖宗,什麼時候風水輪流轉,在外人眼裏自己跟隻小哈巴似地討好起了宋愛兒。這話回頭得跟宋愛兒說說,非把倆人都樂死不可。
雖然這麼想著,王邈心中卻殊無半點笑意。他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出宋愛兒那浮腫的半邊臉,還有她蹲在床邊時背對著自己的孤伶伶的背影。
不對勁,一切都他媽的不對勁了,他想。
他轉頭有些不確定地問出一句話:“阿姨,您說真的?”
“那要看你犯了什麼錯,是不是傷了她的心?”
這個問題像是把王邈問住了。沉默良久,他小聲地問:“打人算不算?”
“哦喲你這個小夥子,看著蠻文氣的,還上手打人?”對方嚇了一跳。
王邈給自己小聲地艱難地辯解著:“我不是故意的。”
“誰都是肉長的,打下去那不疼啊。”阿姨白他一眼,“你這個小夥子,要是叫她父母瞧見,要心疼的。”
王邈聽著陌生人的數落,一言不發。低著頭,他看著鍋裏的東西,似乎有點出神,連給魚翻個個兒也忘了。那一點惶恐,從心中緩緩地生出,膨脹,翻湧,最終變作了後悔。
宋愛兒的反應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沒過兩天,她就主動地忽略地那件事,閉口不提,隻和從前一樣地同他說說笑笑。
王家在杭城也置有房產,是一棟就在西湖附近的老房子。王邈沒有那的鑰匙,因此隻在兩人散步路過時,遠遠地指著某棟隱藏在綠蔭裏的小樓給她看:“那樓是我們家的。”
宋愛兒好奇:“這房子不住人,就讓它這麼空著?”
“我們家不興收租。”他頓了頓,說,“從前我姐姐在大學工作,坐在露台上整理數據稿,一抬頭就能望見西湖。你看,老頭對她好吧?”
又是那個被他叫做姐姐的女人。
宋愛兒忽然生出了想要上樓去看看的興趣:“王邈,這的鑰匙能弄來麼?”
王邈最近是十分地討好她:“怎麼,想上去?”
宋愛兒還沒說什麼呢,他已經撥了號碼:“我找人要一要。”
他對著外人的態度仍舊傲慢,隻要是與利益不相關的事,宋愛兒很少見他露出過虛偽的客套。兩人在黃昏的柳蔭裏坐了一小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一個中年男人,似乎是開著車著急趕來的,把鑰匙交到王邈手裏時還叮囑了一句:“小王先生,這件事不能讓王總知道呀。”
王邈不耐煩地揚揚手:“開你的會去吧。”
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帶著她,兩人手牽手往小樓裏走。這棟小樓隻有兩層半,最上頭是一個露天的養花台,底層有一道窄窄的花欄。很多年不種花了,木欄杆上的白漆也掉落了大半。
王邈走過它時腳步頓了一頓,對宋愛兒說:“這裏原來種風信子。”
小樓中一切擺設如舊,仿佛那個年輕女人從未離開,她仍住在這裏,早晨細心地給風信子澆完水,才騎著腳踏車去大學給學生上課。
出乎宋愛兒的意料,廳裏的布置隨意而舒適,一切都幹淨極了,在沙發的一角靜靜地擱著一架老舊的手風琴。
宋愛兒走上前,手指似乎想要摸一摸,終於怯於玷汙了它。
王邈倒是十分無所謂地坐在了沙發扶手上,一手抱起手風琴,嚐試著拉了幾下。手風琴許久未經人彈,音色出奇得準。
宋愛兒聽了一會兒,皺著眉頭嘟噥:“難聽死了。”一邊從他手裏抱過手風琴,坐在一旁的高腳凳著,借著一地的黃昏餘光,安安靜靜地拉起了一曲在他們的父母生活的年代非常著名的蘇聯歌謠。
王邈聽出來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誰學的?”
“我上過教手風琴的音樂課。”宋愛兒小心翼翼地撫摸著手風琴,“那會兒我彈得可好了,就是沒有一架自己的手風琴。”
她的大半個身子側對著他,隻露出瘦瘦的肩膀,長發像是黑瀑布一般地流瀉著。
王邈沉默著,心跳很快。等她回過神,他早已毫不露痕跡地移開了目光。
她把手風琴小心地放好,才仰頭朝上麵望了望:“我能到二樓看看嗎?”
王邈沒有說話,向她遞出一隻手。宋愛兒伸出一個小指頭,勾住他。
二樓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王邈推開一間主臥的門,帶著她往裏參觀。這是一間非常樸素的臥室,布置典雅。大套間裏連著小套間,與旁邊的書房相通,書房外就是一個半圓形的露台。站在露台上一眼望過去,果然是秀美無邊的西湖。遠山和塔影,都靜靜地倒映在了湖水中。堤壩是細細的一條線,隨著江闊天清,不斷地延伸開。
他的手往門把子上一轉,不知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扇小天格。順著梯子往上爬幾步,就是頂樓的花台了。
王邈正要招呼她看這裏的機關,一轉頭,卻發現這個人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了書桌邊。
書桌還是那種老式的紫檀木桌,上麵壓著層明淨的玻璃,玻璃底下有照片。宋愛兒挪開那本厚厚的東南亞海洋資料史,看見了壓在玻璃底下的那張舊照片。
他走近了,看見她正發著呆。
王邈說:“這是我姐。”
宋愛兒背對著他,還是那樣呆呆地站著,一點聲響都沒。
王邈摩挲著照片:“看,長得漂亮吧?”
她終於出聲說了一個字:“嗯。”
“你說什麼?”王邈沒聽清。
“我說——”宋愛兒背對著他,“這張照片真好看,真人一定比這還好看吧。”
王邈點點頭:“我們姐倆長得都不錯。”
是很早的照片了,年輕的女科學家坐在一截斷木邊上,身後是濃密繁茂的亞馬遜森林。她背一隻科用大包,穿的是寬大粗糙的實驗服,戴著一頂遮陽帽,那雙微笑的明亮的眼,隔著時光將人印到了心底。
宋愛兒沒作聲,努力地克製著自己。她用力地攥緊手,好像要把什麼東西都給攥緊似的。
在王邈看不見的角落,她輕輕地輕輕地喊出那個名字。“王瑾姐。”
宋愛兒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夢裏,一雙烏黑溫潤的眸子正安靜地看著她。透過那個小木孔,世界和世界被冰冷地隔絕了起來。
她輕輕地輕輕地喊著她:“王瑾姐。”
那個聲音也悄悄地悄悄地響了起來:“是你嗎,愛兒?”
她們說著話,說了好多的話,仿佛有一輩子也說不完的話。可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夢裏的聲音是模模糊糊的,時而大,時而小。她們的關係一度非常親密,像兩個天真的小孩子。從來沒有和別人深談過的宋愛兒,把自己從小到大的事都說盡了。對方安安靜靜地聽著,聽得憤怒又同情,她誠懇地對她說:“等我回了國,你就來找我。來我在北京的家。我認識許多律師,讓我來幫你。”
她聽見了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不想麻煩你,王瑾姐。”
對方卻說:“不會麻煩的。”
漸漸地,那個聲音又響了一點。那是她們更親密的時候。她低頭寫著字,那個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其實我有個弟弟,脾氣壞了點,不過是個好孩子。”
宋愛兒問著她:“你還有個弟弟?”
“等你們見了麵,就知道了。”
“他念完書了嗎?”
“比你還大幾歲。”
“真想見到他。”
“我也想見他。”
那瑣碎的字句,漸漸地沉沒在了一片聲海中。
宋愛兒猛地攥住一樣東西,隻聽陌生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睜開眼,看了看手上,拽的竟然是王邈的衣領。原本想湊過身看她一眼的王邈,被迫地和她鼻對鼻,險些就親上了。正要開口說句話,隻見對方就跟見了鬼似地飛快地鬆開他的衣領。
“你做惡夢了?”他端詳著她的神情。
宋愛兒喘了口氣,搖搖頭。
王邈又說:”你怎麼動不動就睡著啊,跟隻豬似的。這裏是能睡覺的地方嗎?”
頂樓的花台上也已經多年不再種花,隻圍著小小的柵欄。王邈踢開枯枝殘葉,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坐下。宋愛兒背對著他,還在平複著氣息。
她甚至不敢再注視王邈的眼睛。王邈這個人,看著大咧咧,其實最是心細如發。宋愛兒這一動一站,分毫沒能瞞過他的眼。王少爺忍不住靠著她坐得近了點,宋愛兒卻跟觸電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
這下王邈是真不耐煩了:“你他媽矯情過頭了吧?”
宋愛兒慌不擇口:“你……你能不能先別碰我?”
“老子憑什……”
“我……我做噩夢了。”她定了定神,小聲說,“我夢見,你又打我了。”
王邈的氣焰果然一下子全消了下去。他站在那,一動不動,整個人都是僵的。
宋愛兒對他說:“你別過來,讓我緩一緩。”
不知過了多久,那頭傳來黯然的一聲。“哦。”
就這樣不知僵持了多久,空氣裏隻能聽見他們喘息的聲音。一個電話忽然在這時候響起。原本想說什麼的王邈,低頭看了一眼號碼,神色猛地一變。宋愛兒識相地走開一旁,知道這一定是要緊的事。十幾分鍾後,打完電話的王邈轉回了身。他什麼也沒對她說,甚至連行李也沒拿,隻取了自己的護照。
“我去美國一趟。”
宋愛兒點點頭,還沉浸在情緒中。“好。”
他轉身走時,她忽然喊住他:“王邈。”
王邈回過頭,黃昏的涼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宋愛兒問出一個突兀的問題。
她問:“王邈,你姐姐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哦,我在桌上看到她從前的舊書,上麵寫的名字和你說的不一樣。”
“是有一個小名,叫小瑾。”王邈看她一眼:“王懿如是艾老師給她取的名字,在那之前她一直都叫王瑾。”
王邈匆忙去往美國,宋愛兒也沒有在杭城市內再逗留,她打的去了附近的安山。安山自古多山,風物秀美,精神病者療養院就建在市郊附近的山中。
宋愛兒在抵達之前先給許南屏的主治醫師打了一個電話。主治醫師姓徐,是安山本地人。他用一口家鄉話和宋愛兒交談:“宋小姐,你母親近半年的情況不錯。”
“有沒有再把紙撕碎了吞下去?”她問。
徐醫生搖搖頭:“我們給她做了一定的心理輔導,近期沒有再出現這種情況。”
這種療養院的性質半近醫院,宋愛兒並沒有對許南屏的病愈抱太大的期望,點頭後便不再說話。
穿過長長的走廊,盡頭處是千重綠蔭的大山,潺潺的溪水聲從遠處傳來。太陽照在每間病房的窗戶上,宋愛兒從玻璃外望進去,隻見枕巾幹淨被褥亦疊得整齊,不由心下安慰。
徐醫生感慨地問:“宋小姐,你有小半年沒來了吧?”
宋愛兒點點頭,又笑:“事情多,實在抽不出身。”
誰知對方卻換上了一副嚴肅神情:“你是你母親唯一的女兒,母親病成這樣,做女兒的總該多陪陪。”
宋愛兒回過神,隻是微笑。
兩人就這樣你言我語地一直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最盡頭的那間房就是許南屏這幾年的家。宋愛兒知道,房間的南麵有一個很大的窗子,常年隻能開三分之一的縫隙,為了防止患者跳下去。不過就算那三分之一的縫隙,也足以望見外頭很好的風景。
停住腳步,宋愛兒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徐醫生拍了拍宋愛兒的肩,微微點頭鼓勵。
宋愛兒一笑回應,伸出的手指卻猶豫地停在半空。下一秒,徐醫生已擅作主張地替她推開了那扇門。
“媽……”她努力地扯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然而那微微張合的嘴型僵住,宋愛兒臉色驀地一變:“我媽媽呢?”
“許南屏?”徐醫生的臉色也變了,猛地推開門,在四周環顧了一遍,“許南屏?”
一個端著醫用盤的護士被跌跌撞撞的宋愛兒半途攔住:“你……你有沒有看見我媽媽?”
護士茫然地抬頭,徐醫生指了指最末尾的那個房間,口氣嚴厲:“39號呢?沒有我的允許,誰把她帶出去的?”
“你們是說39號呀。”護士的口氣一鬆,“您今天不是說39號會有家屬過來嗎,還讓我們登記後就放行。她家屬來了後做了個登記,就把她帶出去了,說要在這附近轉轉。”
“哪個家屬?”宋愛兒急急打斷她,“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個打扮得很正派的先生,看上去就比39號大了幾歲。”護士笑眯眯地歪頭打量她,“你是39號的女兒?”
宋愛兒沒有再露出笑臉,努力保持著鎮定的神態,一字一頓:“對,我是她的女兒,不過那個人不是我們的家屬。我現在很擔心我媽媽的人身安全,希望貴院能在十分鍾內找到我媽媽。”頓了頓,她轉頭看向同樣麵無表情的徐醫生,“否則,我不排除會啟動法律程序,追究醫務人員照看病患的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