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麼遠,那麼近(3 / 3)

安山的山中療養院規模並不大,辦公樓再加上住院樓,總共不過三樓兩崗。隻是後門連著一座大山,整座山都成了這裏人的後花園。

宋愛兒沒等徐醫生便轉身向後山跑去。茂盛的樹蔭裏棲息著無數的夏蟬,蟬鳴聲聲,落下細雨如絲,劈頭蓋臉地灑滿人的衣上。山道未經人工開發,坎坷崎嶇,宋愛兒走幾步跌幾步地一路爬到了半山。她走路不看腳底,一雙細高跟十分礙事,宋愛兒脫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腳踩在了山泥裏。

這年整個安山的夏季溫度都奇高。太陽曬在地上,烘烤得地麵如同一個大火爐。宋愛兒每踩出一腳,便覺得如同被煙頭燙了一下腳心。那麼痛,不過十幾分鍾,便已走得滿腳水泡。

她跑得快,一口氣跑到了山頂,從上往下看被陽光照得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種四顧茫然的無措。

握在手裏的手機忽然響個不停。接起來,那邊徐醫生的聲音響起:“宋小姐,你母親找到了。那位先生沒有帶她走很遠,他一直推著輪椅帶她在花壇邊繞步。”

宋愛兒幾乎有些劫後餘生的哽咽:“好,我知道了,徐醫生。”

許南屏沒事,許南屏竟然沒事——宋愛兒一時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慢慢地蹲在了地上,雙手緊緊地捂住臉,好一會兒她才想起手上滿是汗珠,隻怕下山時妝都化了。

下了山後,宋愛兒先在洗手間補了個妝,收拾好自己,才緩緩踱步到了療養院的前廳。

午後的陽光照得九幾年的地磚一片花白,徐醫生正在和宋保寧說話。

宋保寧像是有所察覺,忽然就抬頭朝著她直直地望來。

得體的妝容,手工縫製的裙衫,價值不菲的手包……這個一直像燒火丫頭似的存在著的他和許南屏的女兒,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宋保寧微微失神。

宋愛兒倒是很從容地轉頭開始和徐醫生交談:“我媽媽怎麼樣?”

“情況很好,沒有太大的問題。”

“哦,那麼我就去先看我媽媽了。”

徐醫生正想點頭說個好,宋保寧忽然喊住她:“等等,愛兒。”

宋愛兒置若未聞地繞過前廳,徑直向三樓那間走廊盡頭的病房走去。宋保寧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樣的氣,他忍住怒氣,不慌不忙地跟著上了二樓。

出乎他的意料,宋愛兒並沒有甩門進病房。她像是有意等著他似的,站在窗前停住了腳。轉回頭,宋愛兒諷刺叫了一聲:“宋先生?”

宋保寧鷹隼一般的眸子陰冷地盯著她。良久,他開了口:“你應當叫我爸爸,Alice.”

宋愛兒笑了:“我爸爸早死了,宋先生怎麼養出了隨地認女兒的壞毛病?”

她的伶牙俐齒在宋保寧麵前根本不管用。很快地,宋保寧便調整了狀態。

“Alice。”他親昵地叫著她的英文名,如同一位天底下最慈祥的父親,“咱們有多久不見了?”

宋愛兒看著他:“記不得了。”

宋保寧聽得一笑:“這麼一算,你當初離家出走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吧。”

宋愛兒不願與他多寒暄:“宋先生,您今天過來有什麼事?”

宋保寧目光溫柔地望著她:“當初為什麼要離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還和Freda生氣?她畢竟是你的妹妹……”

“宋先生。”她打斷他,“有什麼事嗎?”

“要找你說的事情當然很多,不過還是先一起看看你媽媽吧。”宋保寧微笑著替她推開門,許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宋保寧坐到了她的床頭,無聲地替她撚好薄薄的被角。這一年,許南屏已經四十七歲了。四十七歲的許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齡人蒼老許多,眉角泛開細細的魚尾紋,頭發幾乎全白,在一片幹枯的白發裏偶爾夾著一兩根新生的烏發,竟有那麼一絲叫人覺得心酸的感覺。

宋保寧撚完被角,又輕輕地替她拂去額上碎發。睡得很死的許南屏對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夢裏,她似乎終於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愛人,唇角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宋保寧握住了許南屏的手,兩隻手握在一起,溫馨動人。

宋愛兒轉過身,似乎不願打擾這個夢一般的下午,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繃的窗紗是雨過天晴後的藍綠色,夏季的潮綠重重地湧來,天地一片安寧靜謐。

“愛兒,那年你離開美國的家,後來又到了哪裏?”宋保寧問。

宋愛兒久久地凝視許南屏熟睡的容顏:“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寧略顯訝異地出聲。

當年許南屏帶著她,母女兩個在南京討生活,生活再艱辛,也沒有提過回杭城。許南屏生性要強,她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敗,看人看走了眼,更不願用這樣狼狽的生活去刺痛始終關心自己的親人的心。

直到宋愛兒八歲那年,許南屏終於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門外的巷子口打聽著家裏的消息。宋愛兒至今不知道她聽到的是什麼消息,隻記得許南屏回到南京後失魂落魄,好幾天不能工作。

那一陣子,總是會聽見許南屏輾轉反側之中的不住歎息。宋愛兒後來進了宋家後,曾隱約聽傭人提起自己的母親,她們說她是個貪心的女人,獅子大張口地問宋家要錢,還企圖威脅一家之主宋保寧。

現在想來,許南屏當時應該是去找宋保寧要錢了。也是那陣子,許南屏鮮少地與杭城的親人有了一點來往,那個被她叫做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時出現在她們麵前的。他隻出現了一次,說的那句話卻讓宋愛兒記了小半輩子。他對小小的宋愛兒說,以後出了事,記得來找舅舅。

所以當她跑回國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鄰居告訴她,許家老頭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筆債,夫婦兩人去了香港打工掙錢。那次的杭城之行,宋愛兒已不太記得其他,隻記得當時的自己的心情近乎絕望。

這樣的心情,這個人是否能體會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宋愛兒微笑著,伸手去握住側身而睡的許南屏的另一隻手,“媽媽一直到發瘋前,都還做過這樣的美夢。一隻手牽著丈夫,一隻手牽著女兒,三人手牽手地在馬路上。”

她漫不經心的話蟄痛了宋保寧少有的良心,對方一下子鬆開了許南屏的手。

宋愛兒卻不肯放過他,她以一種幾近天真的微笑注視著這個身家富貴的男人:“你看,這個女人已經被你折磨到了這個地步。不過十多年的時間,她的頭發全都白了,皮膚也鬆弛了,連那張臉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經不是那個能把你從山西礦上帶到杭城美專的許南屏了。現在的她,老了,也沒有人會再喜歡。你還有什麼可以從她身上算計的呢?”

她問著宋保寧,又像是問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說,和自己半分關係也沒有?”

難得有時間,宋愛兒按照醫生的叮囑,放下一切陪伴許南屏。她沒有睡在家屬房,而是抱著一張小毯子和許南屏擠在了那張小床上。

夜深了,山裏沒有其他娛樂,月色安靜得出奇,一汪琥珀似地凝凍在床的一角。

睡熟了的許南屏蜷縮著,像個頭發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點佝僂,皮膚鬆弛,因為宋愛兒才給她洗了澡的緣故,全身散出一種熟悉的桑花香氣。宋愛兒撫摸著母親亂蓬蓬的頭發,費了很大的勁,才挑出那幾根新長的黑發,撚在手中借著月光仔細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個小裁縫間裏,母女兩人擠在一張小板床上睡著覺。那時許南屏還很年輕,她喜歡埋首在她的胸前,嗅著母親溫柔的氣息,在老式盤蚊香的悠然香氣中漸漸入睡。黃梅雨的季節,南京時常一場雨接著一場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聲音終夜不絕。

那樣的日子,幾乎沒有人上門改衣服。許南屏便會一夜輾轉,隱約地歎起氣。

宋愛兒睡著了,夢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樣貧窮而清苦的童年,因為有溫柔的許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時光在長夢裏飛速地流逝著,宋愛兒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顯的印跡。她漸漸地漸漸地就長高了,漂亮的小傘裙再也裝不進發育中的身體,那張充滿稚氣的臉頰開始褪去了嬰兒肥。許南屏的眼角漸漸地漸漸地就泛開了細紋,結實的身體開始抵擋不住一場發燒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聲——

麵目猙獰的許南屏突兀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宋愛兒看到了十多歲的自己猛地向後跌去,充滿震驚地捂臉抬頭,而後一步也不回頭地往樓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時節,整條舊長廊都是潮濕的。這樣的潮濕,這樣的吵。走到轉角口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許南屏那張歇斯底裏的臉上卻正流滿了淚水。

睡夢中的宋愛兒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緊,睜開眼,她險些嚇了一跳。許南屏的一隻手正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宋愛兒茫然地睜大眼看向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隨後她聽到了那陣刺耳的鈴聲在黑夜響起。

手機就擱在床頭,宋愛兒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來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沒回北京?”

有那麼兩三秒,宋愛兒覺得自己的大腦處於一片空白的狀態。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回應些什麼。那頭於是又問了一聲,王邈的聲音嘶啞低迷,帶著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極了的樣子。

他難得這樣耐心,她於是起身,一邊下床換上拖鞋,一邊開門走出了房間。病房就在走廊的盡頭,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裏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聽出了他聲音裏的不對勁:“發燒了?”

王邈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像個孩子似的喃喃自囈:“宋愛兒。”

“嗯?”

“我想喝粥。”

宋愛兒聽得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才看了看號碼所在地,顯示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門的情景,難得多問了一句:“你在美國?”

“西雅圖。”

“西雅圖沒有華人開的粥館?”

“做不出那個味道。”

“那個味道是哪個味道?”

“有這麼和病人抬杠的麼?”王邈的大爺脾氣又發作了。宋愛兒如今已經習慣了他這幅德行,反身靠在了冰涼的牆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還有理了。”話未落音,隻聽王邈那頭砰一聲毫不客氣地就掛斷了電話。

過了大約十幾分鍾,這個來自美國西雅圖的號碼再次出現在了宋愛兒的手機上。她接起,不聲不響地等著他說話。王邈卻隻是毫無起伏地喘息著。

宋愛兒聽出不對勁:“王邈?”

王邈繼續沉默著,她的一顆心懸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爺?”

“宋愛兒,假如——”他終於慢吞吞地開了口,卻是自己先笑了一聲,“假如有一天我破產了,一無所有……你他媽找好下家了嗎?”

安山大山裏的後半夜,月光已經漸漸黯了,漫天的星子搖搖墜墜地掛在人的頭頂。宋愛兒順著牆緩緩地滑坐在地上,攏住膝,仰頭眯著眼看了一會兒星星:“王少爺,你這又是唱的哪出?”

“沒什麼,就問問唄。”

她聽見電話那頭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聲,覺得眼前的這個世界有些不真實。其實他的世界於她而言,從來都不是真實的。宋愛兒很仔細地回想著兩人間發生的一切,那頭也屏息沉默著,這個橫跨太平洋的夜晚把兩人分隔得很遠。然而,似乎也隻有隔得這樣遠,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說一會兒話。

萬籟俱寂之中,宋愛兒問他:“你到底怎麼了?”

甫一話畢,那頭便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這一回,他沒有再打過來。而宋愛兒撥回電話時才發現對方已不客氣地關了機。

宋愛兒不知道的是,在王邈把手機如同一隻燙手山芋似的丟進水杯裏時,大西洋彼岸的西雅圖某間頂級私人醫院,一顆關乎著很多人經濟利益的心髒正在失去跳動。

門推開的一瞬,一直雙手交合而握的王邈站起身。

一直為王氏家族提供服務的美籍華人醫生Edward.Chan摘下戴在臉上的口罩,拍了拍這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年輕人的肩膀。“我們已經盡力。”

王邈沒有回應他的安慰,而是徑直穿過那道門,走進了裏頭的無塵手術室,呼吸機顯示躺在床上的病人的確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

手術室裏的一切都是冷的,灰藍色的窗帳,純白的地磚,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高精儀器,這種寒冷使頭一次進入的人會感到不寒而栗。王邈很鎮定地走到病床前,躺在一堆儀器中央的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者。

他見過他年輕時的樣子,也熟悉他英年的模樣。那時自己還小,而他是一個成熟高大的男人。他帶自己釣魚,用零碎的時間做木工給自己打了一匹小木馬,放棄百萬美元的生意跑來出席自己的大學畢業典禮。

在王邈的世界裏,這個人一直在笨拙地努力地學做好一個父親。直到他走之前的一個小時裏,他還在給他交待著生意上的大小事情,唯恐年輕氣盛的獨生兒子會闖禍得罪人,在失去父親的庇護後被人算計。

王邈在一片寒冷中慢慢地跪坐在了那張病床旁,頭一次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希望再聽老頭說一說最後那句話。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是什麼話?

王邈盯著父親蒼白的麵孔,一遍遍地回想。想了很久,才依稀記起,老頭似乎說的是“邈邈,爸爸要走啦。”

王邈紅著眼圈。

這個人,從小教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出現在他人生最忙碌的那幾年,得到的愧疚最多,愛卻最少。姐姐不能代替母親,就像最好的秘書也不能代替父親。王邈的印象中,這個人第一次正眼看自己,還是自己五六歲那年的事了。他跑到他跟前,這個一直在低頭看文件的男人,忽然把頭抬了起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邈?”

仿佛那個小嬰兒忽然就長大了似的。

現在,這個人躺在那,靜靜的,不會動,也不會笑了。討厭的話再也聽不見了。再不會有人比他的脾氣更硬,總壓著他一頭了。多好。

門邊傳來敲門聲,“小王先生,董事會的虞夫人到了。”

王邈一手扶著手術床的邊沿,緩緩彎下身,在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悔和難過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小獸般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