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擁抱日出前的風(1 / 3)

宋愛兒在三天後接到了王邈的第二個電話,聲音有點吵,那頭嘶啞不清,似乎正站在某個風口。

王邈說:“來美國,給你訂好了機票。”

他說這話時,宋愛兒正陪許南屏做一隻紙鶴,頭發花白的許南屏把折了一半的紙鶴緩緩起來,在陽光下打量著它,獨翅的紙鶴看上去隨時都有墜地的危險。半邊孤獨的翅膀,卻使人感到美麗。

她幫許南屏小心地把另半邊翅膀折好,拿著手機出門:“怎麼那麼突然?”

“有點事,明天下午三點的飛機。”頓了頓,對方看了一眼手機的定位,“你還在杭城?”

宋愛兒聽著那頭呼呼的大風,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王邈,你站在哪個風口?風怎麼這麼大?”

那頭有十幾秒的寂靜,隨後一張即時拍傳了過來。照片打開,是綿延如長龍的大峽穀,在皚皚白雲之下顯得氣勢磅礴。起伏的群山如同雄渾的背景,山石赤紅,兩山壁立,生生地於天與地之間切出一個盤踞在地表的奇跡,一條淺碧的大河在穀底往前奔騰。

王邈拍照的角度非常清晰。

宋愛兒仔細地辨認了一會,問他:“你在直升機上?”

其實直升機早已落定,尾槳發出的響聲非常大,他是忽然改變主意要降落的,照片拍在降落之前。

“嗯,在科羅拉多大峽穀的上空。”他漫不經心地答,又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照傳給她。照片裏的王邈一身空降裝備,似乎十分放鬆愜意。

宋愛兒見他這幅模樣,反倒愈發不安起來:“王邈,在美國出了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他似乎笑了。

宋愛兒沒吭聲。過了一會兒,王邈才發現她把電話給掛了。站在峽穀邊沿的王邈盯著這通電話,心想:宋愛兒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撂了電話的宋愛兒用最快的速度從安山趕到機場,她在山下打的車,負責許南屏治療的徐醫生對她的匆匆離開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在告別中透露了些許不滿。

“宋小姐,希望你在有空時還是能多陪陪你的母親。”

很少遇到這樣認真較勁的醫生,宋愛兒知道自己為許南屏找了一位好大夫,連忙點點頭。

徐醫生又說:“至於你母親的情況,我會一直保持短信聯係。”

宋愛兒安心地坐上了車,一路催著司機:“師傅,咱們快點?”

開車師傅無奈地轉著方向盤:“小姐,四個輪子跑的,哪能和天上飛的比。你看我車上的表,已經開得夠快了。”

宋愛兒這才想起坐王邈的車時,那個人總是喜歡把車開得飛快,起初自己每回都提心吊膽,有時一下車還會想嘔吐。日子久了,竟然也漸漸習慣了。

趕到浦東機場時,天已近傍晚。她坐在候機室裏等待起飛,等待的時間是最熬人的,因為不知道那人究竟怎樣。宋愛兒出著神。一個聲音忽然毫無預兆地響在她的頭頂,那個聲音溫和,儒雅,有熟悉的書卷氣。

“愛兒,你怎麼坐在這裏?”

“蔣先生?”

蔣與榕一身商務打扮,西裝筆挺,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宋愛兒的身旁。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中,這樣的一個動作並不會引起人們太大的注意。

宋愛兒警醒地望了一眼四周,蔣與榕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你剛剛見了你的母親?怎麼樣,她的精神狀況好些了嗎?”

“我母親生活得很好,一切都好。”她猶豫著,“謝謝蔣先生的關心。”

蔣與榕又說:“你坐在這裏是在等一班飛往美國的飛機。而這次突然讓你去美國,是王邈的主意。我說得對不對?”

宋愛兒沉默。

他們的對麵是一扇很大的電子時鍾屏,宋愛兒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廣播裏忽然響起中文播報,她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她猛地起身,卻被蔣與榕不動聲色地按坐了下去。

“養兵千裏,用兵一時。”蔣與榕麵視前方,溫和儒雅的臉龐在暮色中顯得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王邈的父親去世了,我沒有接到任何通知。”

“王邈的父親去世了……”

“父親去世了……”

“去世了……”

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炸響在耳邊,宋愛兒的腦子懵了。那個人唯一的親人就這麼走了嗎?他怎麼還能有心情在科羅多拉大峽穀玩空降?那個安山山裏的夜晚他用開玩笑的口氣和自己提破產時,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麼?

蔣與榕的溫言雅語變作了一片嗡嗡之聲,到最後,宋愛兒甚至不記得自己聽進去了多少。

她仰起頭去看蔣與榕,對方已經起身。

“這支錄音筆是最新的竊聽技術產物,即使在最高級的反監聽會議室也不會被發現。”蔣與榕把東西輕輕地遞到她的手中,再將她的五指緩緩地合攏,“王邈的父親一走,很多勢力就要重新洗盤了。你可以把它放在他的書房,文件包,甚至是上衣口袋裏。他那麼自負,又喜歡你,不會懷疑到你頭上。所有內容都會在北京被實時監聽,合作愉快。”

宋愛兒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筆,又看了眼蔣與榕,終於點點頭。

宋愛兒對當年在美國的記憶並不愉快。在高空中飛行了將近二十一個小時後,她抵達了西雅圖。

開車來接她的是王邈,宋愛兒沒有帶什麼行李,隻有一套簡單的換洗衣裙。他打開她的手袋看了一眼,隨手扔到了後座上,沒有再多說什麼。

宋愛兒看著這個山水相依的城市,也是沉默無言。

最後他把她帶到了一個獨居二層小院,占地不小,前院種著一些櫻桃樹。因為並不是春天,所以隻有光禿禿的枝幹蒼然地伸向半空。後院有草坪和小徑。在小院的一角,還安著一隻小小的秋千。

他給她開了一瓶汽水,兩人坐在了一樓的大廳裏。這個人,明明是給她開的汽水,卻自己先喝了一口:“明天有個場合,需要你出席一下。到時少說多聽,見人點個頭就好。”

“好。”

到了傍晚時,他又扔給她一套黑色的禮服。宋愛兒試了試,黑色過膝裙子和絲絨短上衣,穿起來非常端莊。

她換下衣服後和他一起在院子裏吃飯,西雅圖的夏天並不算涼快,王邈穿著一件很得體的襯衣,整個後背都被汗水濕透了。

他不換,她看著覺得別扭。

王邈解釋:“最近隨時都會有人來。這麼穿著能見人,不會失禮。”

這種時候,這個人考慮得卻很周到。

夜裏睡覺前,他也沒多說些什麼話,神色疲倦,但正常極了。兩人的房間中間隻隔了一道門,他在臨睡前親了親她的額頭,有點嘶啞地說了兩個字“睡吧”。

宋愛兒睜著眼睛,一個人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後半夜。

那道門沒有關實,他的房間裏時不時傳來些許動靜。簌簌的文件翻動聲,鋼筆碰落在杯沿的聲響,還有這個人習慣性抿一口咖啡的聲音。

宋愛兒想起了很早前兩人在北京的公寓,那時他也經常處理生意到深夜,不過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中間有時還會鬥一會兒地主。壁燈就那麼開著,一小簇的幽紅照在角落裏。那時她很能獻殷勤,他也一直是個祖宗脾氣。

不知不覺間,兩人都變了那麼多。

第二天一早,沒有等到鬧鍾響,宋愛兒便洗漱完畢。她從廚房出來時,正碰上係好領結的王邈,兩人一打照麵,眉間都是微微一怔。

“這麼早?”王邈隨手拉開一張椅子。

宋愛兒把做好的早飯放在了桌上,嗯了一聲,坐到他的對麵。早飯做的是簡單的美式早餐,兩隻荷包蛋,一片麵包,一杯咖啡。王邈喜歡把麵包撕開,雙層都沾上濃濃的奶酪。他嗜甜,她早就看出來了。

然而這天王邈似乎沒有什麼食欲,他看了一眼麵包,又用叉子翻了翻荷包蛋。張嘴送了進去,一邊嚼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有個事怕你嚇著了,擱這會兒才說。”他這麼說著,宋愛兒抬起頭,一雙眼怔怔地瞅著他看,似乎要從他的臉上讀出些什麼。然而王邈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等會要參加的是我爸的葬禮,會來一些在美國的朋友,還有幾個王家的親戚。人不多,我得找個伴兒,不能讓他們覺著我是個吊兒郎當的繼承人。要是找大家閨秀,一個圈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遲早得戳穿。我覺著你就挺好的,不怯場,所以把你從杭城喊了過來。”

王邈說完後,便等著聽宋愛兒的反應。誰知過了許久,桌上仍是一片沉寂,他的那番話如同一顆石頭擲進了湖裏。他忍不住抬頭看她一眼。

宋愛兒一直低頭,沒說話,這時卻像心有靈犀地向他望去,兩人的視線在半空裏撞了一撞。

“知道了。”她最後說。

葬禮非常簡單。

王家在美國有家族墓地,王邈的父親從此便成了長眠於此的一員。那天的午後,天晴得出奇,一絲風也無。空氣沉滯而悶熱,年輕的王邈穿著隆重的西服站在棺木前,額頭上滲滿了細密的汗珠。他和每一個前來致哀的人握手,眉目沉斂,偶爾抬頭看一眼來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愛兒站在他的身旁,踩著一雙精致的高跟鞋,幾乎快把雙膝都站僵了,始終記得脊背要挺得筆直。

每當有王氏家族的長輩來致哀時,王邈都會伸開雙手和他們相互抱一抱。

人們的臉上,有淡淡的悲痛。

這些人走後,王邈一個人站在父親的墓碑前。墓碑是新落成的,由一位王父生前最喜歡的詩人撰寫的墓誌銘,早在幾年前就寫好的。王邈盯著墓誌銘的時候,忽然想起其實老頭一直是個善於未雨綢繆的人。他用力拚搏,享受財富,等待死亡,一切都是從從容容的,一輩子隻出了一個例外,就是沒有教好自己的兒子。

王邈在墓碑前蹲下身,耐心地將一束束的花打點整齊,然後脫掉了鞋子,卷起褲腿,在炎熱的天氣裏坐在了墓碑旁。他用一根樹枝在墓前的草地上劃點著,寫下一個名字,過了一會,又用樹枝輕輕劃去。這樣往複循環,一直到晚霞從山後的天空洶湧地圍來,橙紅的夕光落在樹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