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愛兒蹲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替他放下褲腿。
她到這時才說話,輕輕的:“卷著個褲腿,讓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王邈看了一眼她,宋愛兒生了一頭好頭發,又濃又密。她仰起頭,臉頰像是埋在繁盛的海藻裏。
王邈低頭凝神看了她一會兒,眼神很溫柔,不知在想些什麼。
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無所謂了。”
“嗯?”
“老頭一走,我什麼也不是,所以無所謂了。”王邈揚了揚眉角,“從前害怕給他丟臉,現在連這個也不必擔心了。”他這麼說著,宋愛兒已經雙手捧住他的臉。她感覺到掌心有一點濕潤的痕跡,疑心是自己感覺錯了,然而更多的淚水已經從她的指縫中緩緩地湧出。
“王邈?”
“王邈……”緩緩地,遲疑地,她又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王邈側過臉,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宋愛兒踮起腳,伸手蓋上他的雙眼,努力不讓那滴眼淚掉下來。
當天晚上,王邈就發起了燒,到了後半夜他燒得更厲害了,整個人蜷縮在床上幾近瀕死。好在Edward.Chan就住在附近,給王邈配了藥,注射了退燒劑,又叮囑了宋愛兒一些照顧事宜後,這位年輕的華人醫生才歎了口氣:“小宋先生是積鬱成疾。”
積鬱成疾這個詞從他嘴裏說出,宋愛兒有些失笑。如果換做半個月前,有人和她說王邈因為積鬱成疾病倒了,她能把大牙給笑掉了。這麼個沒心沒肺的主,也會因為心事太多病垮了,那天下還有多少人不要活了。
然而這時候,Edward.Chan這麼說,宋愛兒卻少有地沉默了。
“要緊嗎?”
“每隔兩小時給他量一次體溫,記得按時喂他吃藥。”Edward.Chan想了想,又推了一下眼鏡,“如果能讓他把心裏話都說出來就更好了。”
一整個夜晚,宋愛兒始終坐在他的床邊,低頭看著他緊擰的眉心,伸手去一遍又一遍地撫平。病中的人都是脆弱了,他又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宋愛兒原本以為王邈會在大汗淋漓之中喊出一些已是遙遠記憶的名字,比如媽媽……又或者姐姐。他的雙唇蠕動著,卻是一字未出。每當宋愛兒想要俯身抱緊他時,王邈甚至不自覺地抵抗著,隻是把自己往薄毯裏縮了又縮。
她用最老式的辦法替他降溫,幹淨的帕子浸在涼水裏,擰了一道又一道,覆在他燒得滾燙的額頭上。
西雅圖的夜漸漸地過去,黎明的光影照落在百葉窗上,變幻出一條條粗細不一的格痕。
淩晨兩三點的風最冷,宋愛兒背著窗坐,垂落的長發被吹得紛紛揚起。她替他擋去所有風,也擋去了月亮最後的影子。
一秒鍾,兩秒鍾……等待的時間是這樣難熬。
她終於遲疑著,把那支在袋裏揣了很久的錄音筆別到了他隨身帶用的文件夾上。那是一隻被做成小小別針的錄音筆,精致得像是女孩挑給心上人的東西。櫻色的別針,夾子小小,又可以做翻書頁的簽子。王邈不會發覺,即使問起,她也可以從容對答。
做完這些的宋愛兒又看了一眼被高燒折磨得臉頰緋紅的王邈,漸漸地垂下眼。
第二天清晨,王邈從夢中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像隻貓似的蜷縮在自己床頭的宋愛兒睡得正香,她的一隻手搭在了他的小肚皮上,另一隻手垂了下去。
他先是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頭的那隻文件夾,小小的別針就夾在了扉頁上。沒有露出任何的表情,他隻是微微地轉過頭。
那頭,宋愛兒還在沉沉地睡著,姿態像隻受困的小貓。
王邈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慢慢地勾起小手指,直到勾上她耷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隻手。
指腹相交的熱度是如此溫暖,幾乎令人忘卻了一切。
王邈在美國一病半個月,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耗在了這個小院裏。
宋愛兒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全不假他人之手,漸漸地竟然也就把他的身體調轉了過來。她為他做的一切幾乎都帶著一點贖罪性質,所以任勞任怨。
王父去世的消息盡管在小圈子中傳開,但對公眾仍處於封閉狀態。王邈察看股票走向時,通常也會順帶瀏覽一些國內新聞。香港人的消息最靈通,但是王家和港媒一向關係尚好,按住了不少通稿。
九月末的一天,王邈在所有人都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出了美國通稿。
他按下鼠標按鈕時正戴著耳機在聽一首蘇格蘭老歌,宋愛兒煮了一盅咖啡,一杯倒給他,一杯給自己。
一切毫無預兆。
發完通稿,喝完咖啡,王邈起身換了一身運動衫,摟住在廚房洗東西的宋愛兒:“走,打球去。”
這天開始,王邈把一切和外界聯係的設備通通關閉。
他們沿著清晨的綠蔭跑步,坐在小院的秋千上一起吃櫻桃。王邈甚至還帶她起大早爬上山,立起三腳架,拍下西雅圖的日出。在接近黑夜與黎明的邊緣,風是冷的,山上的一切似乎都帶著寒氣。王邈把穿著外套和牛仔長褲的她擁在懷裏,兩人臉貼著臉,下巴挨著下巴,過渡著一切可以分享的溫暖。
漸漸地,那個十幾歲時的宋愛兒才在電影裏看到過的城市真的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天空慢慢地亮了,日出時分的天空先是灰亮的,從雲中緩緩地滲出青色。灰青的雲裏有幾縷紅彤彤的光芒,像是一把大傘漸次地撐在了這個城市的天頂。
一整個西雅圖還在睡著。遠處亮起的星星點點,是徹夜未關的寫字樓的燈。在山嵐上望去,如同塵世中浮著的永不滅的漁火。這樣的燈海,這樣的寂靜,使人疑心是否仍然身在夜裏。
“後來Sam真的遇見到Annie。”呼呼的冷風裏,宋愛兒迎著升起的日出,回過頭忽然笑了一下。晨曦的光芒照在她飽滿的前額。彎下身正在調相機的王邈,忍不住眯了眯眼,按下一張快門。
“你知道嗎?”
“嗯?”
“十幾歲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夢。那會兒我還是個小姑娘呢。我夢到……有一天我到了西雅圖。我站在這個城市的山崗上,就這麼張開雙臂擁抱日出前的風。”宋愛兒說起那個夢時眼眸亮亮的,似乎閃動著異樣的光彩。那是曾經艱難的少年歲月中唯一讓人覺得美好的念想。
“王少爺——”她忽然提高了聲音。
“嗯?”
她笑嘻嘻地背過身,雙手作成喇叭狀,忽然向山對麵的城市這樣喊道:“你——相——信——愛——情——嗎?”
晨風吹得他的外套簌簌作響。
王邈也笑了,他真正笑起來的時候,眉角彎彎,似乎有億萬星辰一起跌到了那雙明亮的眸子裏。這個人,真是生了一雙好看的眼睛,宋愛兒在心裏想。
他駕車帶她去洛杉磯,十月初的西岸尚有餘熱,太平洋的風淡淡地卷到耳後,吹蓬一頭亂發。他帶她去自己念過書的中學,那是一間很不錯的私立高中。從遠處望去,整條長廊仿佛被歲月的光影碾壓過一般,靜得出奇。
她記得拐角左轉後就能看到那塊古老的銘牌,上麵刻著這棟教學樓的捐助家族的徽章。
球場上有幾個白人男孩打球的身影,懶洋洋的午風拂到人的臉上,如同貼在牆上的不知名的青藤撓著人的發心。
“王邈?”伸手枕著頭躺在草坪上時,宋愛兒忽然歪過頭親了他一下。
王邈和她肩並肩地躺著,漫不經心地從喉嚨裏壓出一個字來:“嗯?”
“你當初——”她微笑著,眉毛忽然向上挑了一下,“為什麼喜歡我妹妹呢?”
王邈看著她,一副看怪物的樣子:“女人都這麼愛翻舊賬?”
宋愛兒笑著,手臂壓過茂盛的草間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王邈正想著要怎麼答這個話。
她揚了揚下巴,朝那群球場的大男孩示意著:“去吧,和他們打一場球。他們正缺一個人呢,離開這裏那麼久,你也沒有再痛快地打過一場球吧。”
王邈撐著草地慢慢坐起身,他把雙手的草屑拍得她滿臉都是,在宋愛兒的尖叫聲裏快活向球場跑去。
他們在洛杉磯一連待了五天,王邈幾乎每天都跑去和人打一場球。宋愛兒坐在場下看,給大汗淋漓的他遞水,兩人偶爾相視一笑,頗有些熱戀中的年輕男女的甜蜜,看得一群青春期的大男孩荷爾蒙高漲。
在這裏,他又變回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大男孩。
宋愛兒看著追逐著陽光的王邈,偶爾也會心滿意足地想——若此刻能成永久,便也算執手到白頭。
她從來沒有真正喜歡上過一個人,也從沒想過第一次喜歡上的會是這樣的人。
王邈呢?王邈是不是也有那麼一點喜歡她?一小時,一分鍾,一秒鍾。
隻要有過,都是好的。
王邈在美國一待兩個月,等宋愛兒回北京時才發覺十一月的城市早已滿地黃葉階上生霜。
王邈的父親去世,一切情勢變得微妙起來。會所處於斷續開張的狀態,一切由丁大成照常主持。
宋愛兒在街頭翻財經雜誌時竟然在上麵看到了王邈的照片,專欄評論員認為這是王氏家族由盛轉衰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年輕的王邈在很多人眼裏更像一塊肥肉,大佬們蠢蠢欲動,隨時準備吞掉這個世侄手上的股份。
王邈忙得脫了形,對外界的評論一概置之不理。宋愛兒把成摞的雜誌報紙堆到他身邊時,王邈抬頭看她一眼,挑了一下眉毛:“你是要幹什麼?”
“這叫反刺激。”宋愛兒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頭發,“王少爺,報紙我放這了,你挑空慢慢看。”
其實還是她最了解他的性子,他這樣的性格,又張揚又自負,怎麼會不在乎外人怎麼說。隔了半晌,煮好咖啡的宋愛兒悄悄地推開一道門縫,踮著腳尖往書房裏望去。已經連著兩天沒睡的王邈就這麼赤腳坐在了地板上,看過的報紙被隨手擰成一團扔滿了房間。他是且看且罵,眉頭擰得幾乎一把熨鬥也熨不平。等把最後一份報紙平靜地看完,王邈往後把頭一仰,砰一聲一下睡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