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著眼,覺得自己需要冷靜。
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的宋愛兒踢了踢他呈大字型展開的手:“幾歲了,王少爺?”
王邈擰著眉頭:“甭管我。”
宋愛兒又氣又笑,蹲下身,捧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忽然一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宋——”喘不過氣來的王邈坐了起來,額頭撞上宋愛兒的鼻梁。她疼得嗚了一聲,眼裏疼出了汪汪的淚花,還記得問他:“活過來啦?”
王邈看著她撞得發紅的鼻子,忍不住笑了:“疼嗎?”
“換我撞你試試?”
未想王邈毫不猶疑地一口應下:“好啊。”邊說,俯下身,一下撞在了她的前額上。宋愛兒以為他要來真的,猛地往後一翻身,誰知王邈卻是隻紙老虎,光吼不咬人,一低頭,順勢蜻蜓點水似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宋愛兒的呼吸滯住。
“來,和我說說,你心裏現在都他媽在想些什麼?”
“想你破產。”
“真破產了,你他媽就是第一個跑的吧。”他的手攬著她。
宋愛兒剛要說點什麼,他又重新躺了回去,一隻手先落地,墊住了她的後腦勺。“早跑早好。真有那一天,別跟著我丟人。”
王邈在“前線”作戰,宋愛兒在後線做著另外一些事。在美國的兩個月,蔣與榕說到做到,沒有與她有任何的聯係。她回了北京,他少有地把電話直接打到她的固定手機上,一接通,一句話就殺得宋愛兒措手不及。
蔣與榕對她說:“去看看杜可吧。”
“杜可姐怎麼了?”
蔣與榕發給她一個醫院的地址和病房的號碼:“她在北京這些年沒什麼朋友,我想,以你們的關係,也許現在她最願意見到的人是你。”
宋愛兒按著地址打車過去,發現是一家中外合作醫院。她推門而進時,杜可正背對著她呆呆地靠坐在床頭,凝神看著外頭飄滿了一地的黃葉。
宋愛兒停住腳,立在門口輕輕地叫了聲:“杜可姐”。
杜可轉回頭,“啪”一聲,宋愛兒手裏抱的一束花掉在了地上。
杜可伸手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臉頰,張著蒼白的唇:“怎麼啦?嚇著你了?”
宋愛兒蹲下身把那束花飛快地拾起,又迅速地調整好自己臉上的表情:“杜可姐,怎麼兩個月不見你就病成了這樣?”
其實算起來不止兩月,兩人起碼有小半年未正兒八經地見麵。對麵坐著的,仿佛是完全的另一個人。時光在她們之間是不平等的。她的一個月好像一天,她的一天卻好像一個月。宋愛兒的臉頰還有少女的豐盈神采,對麵的女人卻黯淡得似乎將所有青春一夜耗盡。
杜可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笑著:“他們不給我照鏡子,我是不是難看極了?”
的確是難看極了,像失去了水分的果皮。
宋愛兒起身去找了一隻小玻璃瓶來,接滿水,把那束風信子緩緩地插進其中,擺在了隻開了一條縫隙的窗前。
“杜……”
“宋……”
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開口。
她把話咽回了喉嚨裏,眼睛望著杜可。杜可張了張失血的唇,毫無預兆地一把攥緊她的手。對方牽著她的手,緩緩地,輕輕地,按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宋愛兒驚得一下鬆開手,卻發現雙手被她握得緊緊的。
“愛兒,我懷孕了。”
宋愛兒定住。過了十幾秒,她小心地謹慎地問:“蔣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杜可笑了笑,“還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終於意識到事態比自己想象得要嚴重一些的宋愛兒抬頭看著她,杜可卻似乎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對方站起身,如同從前一般風情萬種地緩緩扶著牆走到了窗邊。住院部樓下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草地對麵有一汪清澈的湖泊。夕陽的影子總是寧靜地倒映在湖中,風吹來,仿佛被揉碎的一池殘紅。天氣清冷的十一月,風吹落木蕭蕭下,黃葉被低低地卷起在草坪上空。
杜可低著頭,神情莫辯。
“蔣與榕要結婚了,是三天前才決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他的那位老丈人心髒病發,走得很突然。他馬上就要結婚了。忍了那麼多年,等了那麼多年,還是把這一天盼到了。”
宋愛兒看著她的背影,生怕她出什麼事。
誰知杜可像猜破她心裏想的是什麼似的,忽然回頭一笑:“愛兒,你怎麼那麼看著我?你擔心我做傻事?”
“他要結婚的對象是個才從國外念完書回來的大小姐。”杜可的話一句接一句的,“風信子……咦,你怎麼帶了它來看我。風信子是蔣與榕最喜歡的花。我記得從前有段日子,他每天抱著一束放到前妻的墓上。哦,你還不知道他有個前妻吧?”
“杜可姐。”
“別這樣看著我,你瞧你的眼神裏都寫著同情。”
“蔣……”
杜可順著她的目光向病房的一角望去,那裏有個小小的攝像頭。她似乎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攝像頭前,把那當成一麵鏡子,梳梳頭發攏攏寬大的病服,重新坐回了宋愛兒的對麵。
“我懷孕了,我也能當媽媽了。”杜可笑著低頭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昨天檢查時醫生才告訴自己的事,“哎,宋愛兒,你說,這個孩子能生下來嗎?”
“是那位法國廚師的?”
杜可沒心沒肺地擰了一把她的臉頰:“你真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宋愛兒知道杜可和那個法國廚師要出事。有那麼一陣子,杜可談起那個人時眉目之間飛揚著喜悅的光芒,就像個頭一次戀愛的小女孩。後來餐廳關得那麼突然,杜可又忽然和自己說缺錢,自己便意識到事情不妙。
“其實我不愛他,真的,一點也不愛。”杜可的表情微妙,“我隻是喜歡那種感覺。”
“你知道嗎,被人珍惜,被人欣賞,被人愛護。一切感情都有回應。你做一個小動作,他全能看在眼底。你的每一次心痛和快樂,他都能懂得。你不是對著一根木頭講話。”
宋愛兒看了一眼那隻明目張膽的攝像頭,她有千句萬句的話要問,此刻卻一句也不方便說出。
杜可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湊近她的耳朵,輕聲地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為什麼在這裏?”
宋愛兒點點頭。
杜可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下去:“蔣與榕不會放我走的。”
“可他要結婚了。”
“他說過,把孩子打了,一切事都當做沒有發生。”
宋愛兒聽到這裏,隱約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可細細思忖,又挑不出什麼毛病。蔣與榕喜歡這個女人,願意包容她,忍耐她,甚至在婚姻之外負責她的一生,這不正是許多故事裏都會出現的事嗎。他給她了這個承諾,並非沒得選擇。杜可卻既不接受,也不離開,仿佛自作自受一般地落到這個兩難的境地裏。
還是,有什麼蔣與榕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她放出視線之外的理由?宋愛兒看著她,杜可的眼珠子裏像藏著話。
兩人安靜地對坐著,窗外的陽光落在病床上,仿佛一道瀑布,把光明和陰影轟然地隔了開。一個聲音忽然躥進她的腦海裏,是那個王邈公寓樓下的晚上。那天的情景和這個下午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遠遠的大堂的燈光,瀉落在車座上,把清醒的杜可和微困的自己分在了兩個世界。杜可說,有些事,是要帶到棺材裏的。
宋愛兒心裏發冷,問她:“杜可姐,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杜可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隻有一點隆起的征兆。真神奇,這裏頭已經孕育了一個小生命。女人躺在懶洋洋的陽光裏,靠著床,對她說:“你幫我聽聽吧,聽聽有沒有小孩子動的聲音?”
“這哪聽得出。”
“聽聽,就聽聽吧。”杜可請求她。
宋愛兒隻好把耳朵湊上前,仔細地趴在她的肚子上半晌。陽光落在耳廓上,曬得耳朵發燙。她抬起頭時,杜可問:“怎麼樣?”
“沒有。”
“我還想讓你聽聽是小子還是閨女呢。”
“杜可姐——”
“打住,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杜可還是在笑,“放心,我一定會保住這個孩子的。”
“蔣先生能讓你生下他?”
“我有我的辦法。”
病房外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杜可的臉色忽然白了一下。
幾秒之中,她向她迅速作了一個口型:伸手。
宋愛兒伸出手,女人隱秘地在她掌心寫下一行數字。她閉著眼,在心裏默默地記下了,眼神是疑惑的。門外的護士這時已推著小車進來。杜可若無其事地收回手,重新靠坐回了床邊,露出一副疲倦的神色:“走吧,愛兒。我累了,謝謝你今天能來看我。”
宋愛兒按捺住心頭的話,抓起包,朝門邊走去。
小車撞到了人,護士抬頭朝她看一眼。她笑笑,把碰歪了的一支針劑遞給對方。回頭望去,杜可正伸出手,習以為常的一副模樣。一邊伸出一隻手,這個女人卻又用另一隻手靈活地從口袋裏摸出小半支煙,銜在唇邊。一手按住打火機,吃力地點燃了煙頭。盛大的陽光裏,那一點火星子小小的,轉瞬即逝。
宋愛兒不知怎麼心裏一動:“杜可姐。”
打針和被打針的兩人同時抬頭看向她。
她站在門邊,抓著包:“過陣子我再來看你吧。”
杜可吐了口煙,看著在打針的護士:“太吵了,你讓我一個人消停消停吧。”
“那我還能再來看你嗎?”
那一點煙頭沒點好,她隻吸了幾口就滅了。杜可索性將它摁在一旁的水杯裏,嗤拉一聲,小小的煙頭沉浮著,像水裏的火花灰燼。在宋愛兒屏住息的等待裏,她笑了笑,說:“等你趴在我的肚子上,能聽見孩子動了……等那時候,你再來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