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這頭越來越忙碌,有時忘記吃飯,有時把電腦一合整個人躺在床上,怔怔地看著空牆發呆。
宋愛兒知道,他這是碰上難題了。其實不看報紙也知道,形勢越來越不妙。前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在一年多後顯現出了它的力量。當時金融界人人自危,王家憑借著雄厚的資本一馬當先,借機注入大量資金進入公共基建領域。這些長線項目收益可觀,隻是需要不間斷的巨額資金支持,在很多生意人來看是一個至少長達十年的無底洞。
王邈的父親在時,商界聲望頗高,又有一半僑商背景,所以不懼風頭地一筆拿下。如今隻剩王邈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再加上股市動蕩,一場收購戰悄無聲息地在這一年的年末展開。
他一著急上火,脾氣不免比平常更大一些。
宋愛兒看在眼裏,沉默無言。
北京的天氣越來越冷了,走在路上裹著大衣仍會瑟瑟發抖。
這天,宋愛兒起身拉開落地窗的垂簾,忽然回過頭,衝著王邈喊:“快看,外頭下雪了。”
正和人視頻會議的王邈轉頭看她一眼。外麵的世界是雪白的,女孩的笑容是幹淨的。這笑容看得人心裏一動,似乎所有煩躁都漸漸地淡卻了。會議已經進入了尾聲,王邈切斷視頻,赤著腳從地板上走來。
她一回頭,這個人已然雙手環住她的腰,把下巴擱在了她的肩膀上,用頭微微地抵住玻璃,似乎疲倦到了極點。
宋愛兒正要說些什麼,王邈卻做了個噓的手勢。
兩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抱著站了好久,站得她都快瞌睡了,王邈卻忽然伸了個懶腰。
“走,今年京城的第一場雪,出門溜溜。”
他出門戴著她自己織的一頂帽子。兩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活像兩隻圓鼓鼓的活寶。王邈怕丟人,還戴了副黑框眼鏡。
一月的北京大雪不停,鵝毛似的雪花飄落在兩人的肩頭帽上。北京街上的人漸漸地少了,有不少異鄉人已開始托人四處買回家過年的車票。
再過不久,這座城市就會陷入少有的空曠。
王邈漫不經心地散著步,任憑凜冽的大風吹得臉上生疼,感受著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溫暖。他問她:“宋愛兒,你多久沒回家過年了?”
宋愛兒嗬了一口氣在掌心:“有十年了吧。”
王邈忍不住看她一眼,她吸了吸鼻子,仰頭一笑:“怎麼了?我不是你的Freda,用不著你的那些心疼。”
“我覺著你這人——”
眼看著兩人又要吵起來了,她回頭對著他一笑:“王少爺,咱們跑步吧。”
王邈眉梢一抬,順著她的台階揭過不提。
兩人跑了大約半個多小時,王邈出了一身熱汗,宋愛兒卻已是氣喘籲籲。她心想,自己怎麼能和身體好得跟一頭牛似的這人比跑步。好在不遠便有一個報刊亭,賣報紙的大爺順帶還賣一些冬天的熱牛奶。宋愛兒正覺得口渴,主動停下步子要買一瓶熱奶。百無聊賴的王邈在一旁隨手拿起本雜誌,翻得嘩嘩作響。忽然間,那嘩嘩聲突兀地停住了。
宋愛兒回過頭,隻見王邈合上手裏的雜誌,問:“大爺,這雜誌怎麼賣?”
“二十塊一本。”
王邈低頭又翻了翻印著頭條的那幾頁,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話來:“付錢,我買了。”宋愛兒剛翻出一張五十塊遞給人家,這人卻迅速地合上頁,把雜誌一卷,在路邊隨手攔了輛車便探身坐了進去。
“哎,等等。您零錢還沒找呢!”正數著零錢的老大爺急了。
“不用了,您收著。”宋愛兒急忙跟過去。
前後不過相差三分鍾,她卻把王邈弄丟在了北京,弄丟在了寒風呼嘯的街頭,弄丟在了來往的人群中。坐在車上的宋愛兒不停地給他打著電話,驀地想起,兩人出門前他把手機丟在了沙發上。
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難看的可怕。
宋愛兒低頭翻出錢袋,數著自己帶出的零錢,好在帶得不算少。她把一遝的零票不動聲色塞到了司機的座位下。
“師傅,我說幾個地兒,您繞路轉轉。我要找人,非找著不可。”
這個寒風凜冽年關將近的下午,坐在出租車裏的宋愛兒幾乎把小半個北京都找了一遍。宋愛兒降下窗,小小的車窗縫隙之間,呼嘯的北風挾萬馬奔騰之勢湧進,吹在人的臉上,有一點刀子割過般的生疼。
這種疼痛令她陡然清醒過來。宋愛兒低下頭,又看了一眼手裏的雜誌。
照片裏的蔣與榕隻露了一小臉,正和人簽著文件。一個女孩的照片被巧妙地與他連接在了一起,女孩不過二十出頭,麵容明媚。她仔細地看了又看,心想應該就是杜可口中的那位大小姐。
不知蔣與榕在背後做了多少努力,才能讓一個財團的第一繼承人心甘情願地給自己續弦。想必其中的利益錯綜複雜,遠不是自己這樣的人能想象的。這樣想著,宋愛兒又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情景。多有意思。
杜可曾經很愛這個人,王瑾姐也是那麼愛他。她們愛他,都是豁盡了性命的愛。這個大小姐也是因為愛嗎?她是第三個,還是淹沒了無數名姓的不知哪個一個後來者?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鵝毛似的大雪紛紛然地落在了北京的立交橋上。
已經茫然地在小半個北京打轉了一圈的的哥忍不住回頭問她:“姑娘,你看——”
宋愛兒看了眼白雪之中的北京城:“車費快用完了?”
“還夠去一個地兒。”
“這裏離故宮遠嗎?”
的哥愣了一愣:“算車費不夠。不過——嘿,誰讓我都載了您一下午了。您這會兒是要去故宮嗎?”
不緊不慢的車速之中,車窗外的一切景色緩緩地晃過。暮雪已至,萬家燈火。立交橋下堵了車,長長的一條街變作了車河與燈河。時光就這樣流逝在此起彼伏的鳴笛聲中。有不少車的車頂在等待中已積起了薄薄一層新雪。
宋愛兒點點頭:“嗯,去故宮。”
這時故宮早已關門謝客,外頭又下著雪,幾乎沒什麼人站在外頭的售票處。雪花似枝頭掉落的梨花,隨著呼嘯的大風漫天翩然飛舞。紅牆碧瓦,琉璃世界,世界忽然寂靜得沒了聲響。
宋愛兒站在紛然大雪中一動不動,不一會兒,發上衣上都落滿了細雪。
十年有多久?於她,足以讓曾經軟弱無力的孩童長大。於王邈,是與摯愛的親人生死兩隔,塵滿麵,鬢如霜。而於蔣與榕,則是一筆抹去了過去,從一個出身平凡的窮小子一躍而為手握一方財富的新貴。
不過是短短的十年啊。
一百年有多久?皇帝被推翻,嬪妃落魄出逃。這座紫禁城的主人一易再易,繁華全化作塵土。
上次來故宮時,艾夢河曾經這樣告訴她:“宋小姐,你腳下踩的這片土地已有六百年的曆史。六百年,人生不過是多少個彈指一瞬。每一個黃昏,我散步在這些紅牆黃瓦之間,總是會在恍恍惚惚中聽到一個聲音。起初我疑心是紫禁城的晨鍾暮鼓,可是它比鍾聲更悠遠,比鼓聲更響亮。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宮殿前,看到灰藍的天空嘩啦一聲飛過一群鴿子。我忽然知道我曾經聽到的是什麼了。”
宋愛兒記得自己曾笑著問她聽到的是什麼。艾夢河說,我聽到的是命運的聲音。她問她是否相信宿命,相信冥冥之中會有一種力量將所有人與事聯係在一起,掙不掉,脫不掉。
她那時隻覺得艾夢河一輩子研究文物把腦袋也給研究傻了,竟然相信起宿命論。宋愛兒從不信命,因為命運待她一點也不好,要是她真的信了它,屈服它,那就一輩子都別過了。
因為不信命,她千方百計地逃出宋家。因為不信命,小小年紀的她輾轉到東南亞討生活。還是因為不信命,她來到了北京,認識了王邈。可是,真的沒有命運嗎?
宋愛兒吸了吸鼻子,感覺到淚水在臉上凍住了,結成了薄薄的霜。背後有一個聲音響起,從容平淡。
“宋小姐?”
宋愛兒回過頭,看到了暮色與風雪中的艾夢河。艾夢河穿一身大衣,披著厚厚的圍巾,一手把住自行車的車把手,慢慢地推著車向她走來。她的臉被風吹得通紅,鼻子也是紅紅的,經曆了歲月風霜的眉角有一種獨特的沉靜從容,麵容卻像這個年紀的所有普通女人一般帶著衰老的痕跡。
她看著宋愛兒,又喊了一聲“宋小姐”,口氣溫淡:“你來找我?”
宋愛兒紅著眼睛看她:“艾老師,王邈不見了。”
艾夢河推著車,看著滿身落雪的她,伸手替她撣去了發上的雪跡,一邊從背包裏取出一條新織的圍巾,如同母親對待女兒一般替她係上。
“走吧,邊走邊說。”艾夢河說,“王邈並不是小孩子,這麼大一座北京城,他不會走丟的。”
她們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坐定,艾夢河替她點了一杯熱可可,卻給自己點了一杯濃縮咖啡。
宋愛兒說:“王邈一定是去找蔣先生了,蔣先生要新娶妻子,財經雜誌放出風聲,他被蒙在了鼓裏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擔心他會做出什麼傻事。”
“你說的蔣先生是蔣與榕?”艾夢河平靜地打斷她。
宋愛兒看著她,試圖從她平靜的麵容中看出一點什麼痕跡。
艾夢河啜了一口咖啡,放下瓷杯:“蔣與榕不會要他的命。”
“艾老師?”
“很早前他答應過小……王邈的姐姐,無論有一天發生什麼事,也不會傷害王邈。至少,不會傷及他的性命。蔣與榕這人雖然心思深,可是答應了的事,就不會反悔。”
“王邈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吧?”
提起兩姐弟,艾夢河的眉角柔和,“是我見過感情最好的姐弟了。”
宋愛兒沒出聲。
艾夢河又說:“王邈有沒有和你提起過,他剛出生時,還在保溫箱裏,小小的一團。他姐姐就趴在保溫箱前不肯離開。就像個小大人似的,一點點地照顧他,稍微能做的事,就不假他人之手。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
宋愛兒聽得心裏一痛。
“艾老師,我有件事要告訴您。”
艾夢河平靜地等著她說下去。
她咬咬牙:“我和王瑾姐……”
“王瑾姐?”艾夢河的臉色一變,“你說的是哪個王瑾?你和小瑾是什麼關係?”
宋愛兒深吸一口氣:“我和王瑾姐的事一言難盡。不過——這些,你一定記得。對不對,艾老師?”
艾夢河接過她遞來的紙片,上麵有潦草地寫著一行字。這個鬢發微白的女人,低著頭,就這麼僵住不動了。宋愛兒看著她發抖的手指,屏住氣,生怕驚醒了這個夢。對方仔細地看完,才問:“你怎麼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