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姐曾經和我提過,她大學念的是海洋學專業,後來一直在象牙塔裏做研究。當年跑到東南亞,就是為了和當地組織一起做太平洋水域樣本分析。可是那個合作項目兩個月就結束了,她卻在東南亞整整待了大半年。”宋愛兒把紙片慢慢地疊了回去,“直到海難來襲,她遇難的消息傳入國內……這之前的大半年,你們究竟知不知道她在東南亞的情況?”
“我一生沒有兒女,早已經把王瑾當成自己的女兒。”艾夢河微微地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神情之中又難掩的痛苦,“我早就知道,那場海難不止那麼簡單……”
重新睜開眼後,艾夢河已換上一副凝重的表情:“宋小姐,你今天來找我,把我約在這裏,一定是要告訴我那些關於王瑾的事。請你務必以對待一個失去女兒多年的母親的心情,把這些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宋愛兒看著對方的臉色,點點頭。
兩人走出咖啡館時大雪已停,夜空明淨,風也小了許多。路燈下艾夢河的容貌似是一瞬老了十歲。
她才見過這個女人悲傷的模樣,有些不適應她忽然間恢複的平淡溫沉,忍不住問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已久的話。
“艾老師——”
艾夢河站在階上低頭看她。
宋愛兒張了張嘴,有些不好意思:“王邈的父親過世了……那天,我在西雅圖的葬禮上沒看到你。”
艾夢河想了想,笑了:“愛兒,在你和王邈眼裏,我和他父親是什麼關係?”
“愛人?”
“你是聽王邈說的我們的故事吧?”
宋愛兒的臉有點紅了。
“我們不是愛人,我們隻是紅塵中的一對陌路人。”艾夢河的鬢發被風拂得微亂,眼神卻是曆經歲月沉澱後才有的堅定明亮,“愛人這個詞,是非常珍貴的。它代表責任,擔當,不離不棄。很多人在愛人走後也不會另尋他歡。不是不想,隻是這份感情的沉重厚實,沒有第二個能接住它的人。一個人想要找到愛人,可能要經曆許多許多的失望,許多許多的傷害,甚至是許多許多的猜忌。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尋找愛人的。王邈的父親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遇見他時我還是一個小姑娘。我知道我們可以走下去,但這一路的很多東西,不是我所能承擔的。我愛,但我害怕失望。我們停在了最好的時候。我到現在也不後悔。我和王家唯一的聯係是王邈和小瑾。”
宋愛兒說:“我沒想到您會和我說這麼多。”
“我要謝謝你曾經幫助王瑾。”
“王瑾姐是個好人。”
“那王邈呢?”
她的笑容僵住。
讓宋愛兒說出王邈是個好人,不是件容易事。甚至,讓她說出王邈是個不錯的人,都有一定難度。
宋愛兒緩緩地斟酌了一下。
“王邈……不是個太差的人。”
艾夢河聽得笑了,默然半晌,她說:“我不知道你最初接近王邈是為了什麼。我隻問你,你喜歡王邈嗎?”
宋愛兒沉默了。
艾夢河等著她的答案,一分鍾,兩分鍾……漸漸地,風雪裏,兩個人幾乎快站成了小雪人。對方終於歎了口氣:“王邈不是會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孩子。收手吧,愛兒。一切到此為止,或者我可以幫你向他解釋。他雖然固執己見,對我的話還是會聽上三分。你幫過王瑾,我不想看你們反目成仇的那天。”
宋愛兒看著那個遠去的背影,心潮湧動。
分別時艾夢河給她一個地址,說也許在那可以找到王邈。
宋愛兒又腆著臉問她借了一百塊,她打車過去,發現竟然是蔣與榕曾經答應要送給自己的那棟寫字樓。
年關將近,不少白領已經回家鄉過年,整個CBD像是一座小小的空蕩無人的孤城。
她站在那棟摩天大樓前,仰著頭,一個人看了很久。沒有撐傘,落下的雪花幾乎把她堆成了一個薄薄的小雪人。
王邈會在那樓頂嗎?她瞪著摩天大樓的最頂層,突然想象著此刻如果有一個人被推下的場景,一顆心如被大手猛地地攥住。
這個畫麵像一盆雪水傾澆在她的頭頂。宋愛兒的最後一點猶豫也被澆滅了。她甚至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想象,是此時此刻,或者是下一時下一刻,真的就要發生的一個事。心跳怦怦如擂鼓,一個莫名的聲音催促著她,快點,再快點,否則就要出大事了。
夜色裏的雪花像一片片被風吹開的蒲公英,拂得人滿頭滿臉都是一片白。摩天寫字樓的最後一個窗口也熄了燈光,宋愛兒掏出門卡,從特殊通道直接乘電梯上了頂樓。
遠遠地還沒走近,就聽見轟然一聲巨響,像是什麼硬物砸在了玻璃上。
這聲響在黑暗中攝人心魄,令人的心狂速地跳了起來。
王邈的吼聲毫無預兆地同時響起,震得幾乎整扇牆壁都在嗡嗡地打顫。
“我姐是怎麼死的!”
整個大樓的頂層靜得可怕,聽不到那個人的回應,王邈的狂怒似乎無法控製。那咆哮聲震得宋愛兒的整個心腔都快碎開了。
“你他媽給我說一句實話,我姐到底是怎麼死的!”
回答他的還是平靜的沉默。
砰一聲!
又是什麼落在了玻璃上,呼呼的風聲忽然疾速地從她耳邊掠過,薄薄的耳緣被刮得生疼。
宋愛兒看到了裏麵砸碎的一扇玻璃。冷風灌進縫隙,直對正門。她伸出的手,輕輕地攥緊,隻是靠著門坐下,躲過了一點疾風。
那扇虛掩的門隔在兩個世界之間,隱秘,也安全。好像人和人之間的最後一層窗戶紙。
她側著耳朵,認真地聽,確保他一切都安然無恙。
狂怒中的王邈是不是掐住了蔣與榕的脖子,不然怎麼會有那麼急促的喘息聲?還是他一拳打中了他的肚子,才會發出那種痛苦的悶哼?宋愛兒按下心跳,問自己,如果這兩人裏,今天非得死一個,她會幫誰?如果王邈殺了人,她是幫他收拾現場,還是做那個第一時間的目擊證人?
王瑾,王瑾姐,因為有了王瑾姐,這些選擇都不存在了。宋愛兒握緊把手,正要進去,蔣與榕的聲音忽然響起。
這個人說話總是緩緩的,不急,卻又很有力。說到重要的事,他喜歡一字一字地講。他就這麼一字一字地說著:“王邈,那個女人我還是會娶,無論你反對還是同意。她是我的新妻子,希望你不要為難她。”
王邈聽得笑了:“這時候給我老王家落井下石的,你他媽居然是頭一個。”
蔣與榕沒講他的嘲諷放在心上,心平氣和地繼續說著:“至於你父親留下的那些股份,我確實有權得到它。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上門女婿了,你心裏也清楚,這些年我為王家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是你欠我姐的。”王邈口氣蠻橫地打斷他。
“你錯了,王邈。”蔣與榕態度出奇的溫和,也出奇的堅定,“我不欠任何人,也沒有什麼可欠的東西。”
宋愛兒正聽得凝神,話未落音,忽然聽蔣與榕一聲大叫,似乎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的狀況。
她的心一下子頂到了嗓子眼,呼吸之間都是慌張。
可一聲大叫之後,卻再無回音。
宋愛兒的大腦一片空白。門的那側發生了什麼……王邈捅人刀子了?還是……他把蔣與榕推下了樓頂?
她的手握動那個門把,衝進去時險些摔了一跤……頂樓是三百六十度全景區,門和門之間向來隻作為空間的間隔,沒什麼實際性的防衛功能。半推開的門露出一方小小的影子,正在生死邊緣的蔣與榕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他用不大但卻能讓三個人都聽到的聲音突然地叫了一聲:“宋小姐!”
眼前的一幕讓她的腳步生生地釘在了原地,堅實的落地玻璃不知什麼時候被生生地砸開了一個大口,滿臉是血的蔣與榕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大半個身子已頂在了玻璃窗外,身下就是蒼茫的夜色和一眼望不清的街景。危樓高百尺,地上的人聽不到呼救,而摩天大樓頂層的人也覓不到生機。
多年的素質訓練讓蔣與榕到了危機關頭仍是一片平靜。他漲紅著臉,就這麼直視著滿眼殺氣的王邈,艱難地開口:“難道你打算讓宋小姐看到你殺人嗎,王邈?”
他的眼中含著微微的笑意,像嘲弄,又像把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到了這時,這個男人還在笑。
王邈的手又縮緊了一些,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忍不住……再也忍不住了——他的腦袋裏轟轟地響著,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隻想就這樣一把將他推下去。推下去,看他像棵無助的蒲公英飄落在大風裏,最後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屍骨無全。
這是他欠姐姐的,這是他欠他們王家的。
“王邈——”一個清明的聲音,忽然響在他混沌的腦中。
宋愛兒在他背後幾近哀求地開口,她的嗓音在發顫,緊握的手骨節分明。
“王邈,我們回家。”
脖子上的力量在一點點地收去,終於消失於無形。“砰”一聲,蔣與榕順勢倒坐下,整個背部被玻璃割得一片狼藉,鮮血一滴一滴地順著落地窗流下,像是外頭剛剛下了一場血雨,雨水打落在了玻璃上。
劫後餘生,喘了一口氣的不隻是他。宋愛兒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氣,險些癱軟在地上。
發覺她在害怕的王邈緩緩地轉過頭,雪夜的天空沒有星光,隻有一線黯淡的光線從不知哪裏擰開的一盞小燈上射出,照在他戾氣畢露的側臉上。他的眼睛赤紅,嘴角是腫的,一張臉五顏六色,全是摔打過後的痕跡。
這麼望著她的時候,站在一線幽暗中的他,眼神裏卻有一點孩子似的茫然。半晌,王邈抬手擦去唇角血跡,狼狽地問出一句話:“怎麼找到的這裏?”抬腳想邁向她,卻是順勢跌到了地上。
宋愛兒慌忙地爬向他,在包裏找著紙巾。他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
手背上忽然啪嗒一聲,有些涼。難得見她哭一次,還是這種場合。
王邈抬起手,想幫她擦掉眼淚,忘記了自己受傷的手上全是血,把對方一張幹淨的臉,也弄得血糊糊的。“不要哭。”
沒等宋愛兒回神,王邈掉過頭,冷冷看著頹然坐在不遠處喘氣的蔣與榕。黑暗裏,王邈的眼睛亮得驚人。他用那種她從未聽到過的語氣開口,居高臨下,仿佛隨時可以對方逼到走投無路,輕鬆得就像碾死一隻螞蟻。“蔣與榕,有些爛賬我真不願和你算,怕提了髒我的嘴。何況從前我還喊你一聲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