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來雲散,一切成過往(3 / 3)

蔣與榕沉默著,沒有和他正麵交鋒。

王邈於是冷笑一聲,“你捫心自問,巴上王家給你帶了多少好處,我姐那個傻子又給你鋪過多少路?”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想到北京的會所裏給有錢人當保安,因為沒門路被人像踹一條狗似地趕出來。你的那個癆鬼妹妹,受了我姐的細心照顧,還不忘在你們倆之間挑撥離間,把一片好心當做驢肝肺。你沒學曆,是誰給你弄的成教班,又用關係幫你轉的院。你要什麼,我姐就給什麼。你都不用開口,她就巴巴地給你做好了。躺別的女人懷裏睡覺時,摸心口想過嗎,這輩子裝模作樣的資本,是誰給你的?”

“後來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一夜之間翻身上了雲頂。在外做生意誰不顧忌著你是王家的人?你明裏暗裏給自己謀利,哪回不是打著王家的名頭?你不是握著我姐這一張好牌,偌大一個香港,有誰會理你?”

“我告訴你,有一句話我王邈是真從你身上才學到的——”

“永遠別喂飽看門狗。”

褪去了那些偽裝的溫情,王邈一時間變得不像她所認識的那個大男孩。是的,這個才是真實的王邈。揮金如土,也算計著每一分身家利益。看似糊塗,卻比誰都精明冷清。疏淡客套,又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他對她好,也不好。好,或許是出於那少得可憐的愛情。那些不好,卻是最自然的性情流露。

他那麼了解自己,所以才會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王邈的話說得真是刻薄,她一個外人尚且聽不下去,一直坐在不遠處的蔣與榕卻是一言不發地從頭聽到了尾。

等王邈說完了,蔣與榕才抬起眼,看看並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這個人。

最後,他問出一句毫不相幹的話,“王邈……這些話,你姐姐曾聽過嗎?”

王邈諷刺地笑了:“我姐那個傻子,可是從頭到尾都拿你當個寶。”

蔣與榕點點頭,眼中有黯然飛快地一閃而過,“你今天說的這些話,我沒有半分異議。所以下次陳述事實時大可不必如此尖酸刻薄,這樣隻會失了你大家公子的氣度。”咳嗽著,他爬起身,“除了那句……你說我辜負了你姐,我不承認。從頭到尾,我都沒有辜負過她,更談不上背叛。即使在她死去的多年之後,我也一直把她放在心上。她是改變了我一生命運的女人,也是我蔣與榕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王邈,也許我對你說過很多謊話,但這一句……這一句話出自真心。”

說完,他扶著牆踉蹌地起身,一步步艱難地往外走去。蔣與榕直到走出頂層也沒再回頭看她一眼,似乎她是與計劃無關的人。

他的背後還在滴著血,那些血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微弱的燈光裏,卻仿佛汪著的一灘灘不知為誰掉下的眼淚。

“怎麼找來的這裏?”

“是艾老師給我的地址。”

“你去故宮找了她?”

“嗯,碰上她下班,兩人在咖啡館坐了一小會。”

落地窗外的紛然大雪不知什麼時候已停了,薄薄的雲層間可以看到一彎懸掛的月亮,月色透不過雲,因此天地愈發清冷幽暗。

摩天大樓的頂鍾適時地響起,敲了十二下鍾,每一下都既緩慢又沉重,

新的一天已經不知不覺來臨了。

宋愛兒給他收拾傷口時,王邈一直不錯眼地看著她,好像能看出些什麼東西似的。

最後,他沒話找話:“哎,你男人剛才那一下子……帥嗎?”

話未落音,宋愛兒抬起頭,看他的眼神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了。她想,一個人的智商,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裏,從峰值跌倒穀值。從一個健康的正常的成年人,跌到小學生的水平?好在她和王小朋友相處,已經處出了一點經驗。

宋愛兒點點頭:“帥,都帥出我心髒病了。”

他聽得樂了。

一聲輕輕的歎氣卻補充般地響起。

“王邈。”

“嗯?”

“這種帥,一輩子一次,就夠了。”

“知道了。”

王邈小時候就跟武術師練過一陣子,打架是個好手。蔣與榕似乎也沒有對他下狠手的意思,因此這個人身上雖然大傷小傷無數,卻隻是看著嚇人,一點沒傷及內裏。他伸手攔過她的肩,兩人一起躺在了融合著血跡和淚水的地板上,誰也沒嫌髒。冷風從玻璃洞口呼呼地吹進,他伸手替她蓋上了大衣。

仿佛天大地大,隻有他們兩人。她聽見他平靜的呼吸,微微地側過頭,靠在了他的懷裏。

“今天找我找得夠嗆吧?”

“嗯,找了好些地方,還把身上最後一分錢都用光了,去故宮是那打車師傅給我打的折。”她抬頭看著落地窗外的雲和明月。

摩天寫字樓的頂層,三百六十度的全景,他們此刻也算是把小半個北京都睡在了身下。

王邈說:“從前怎麼沒看出來你是這麼個死心眼?”

她說:“擔心唄,怕你出事。”

王邈也累了,微微偏過頭,把她攬在懷裏。喃喃著,他像是對著她的一頭濃密秀發低語:“嗯,知道了。”

他們就這樣抵著頭而睡,她聽見他平淺的呼吸聲,心底像是空出一塊。正要睡著時,王邈忽然翻了個身,和她鼻尖對鼻尖。

“想不想知道我姐和他的故事?”

“你是說蔣先生?”

“嗯。”

“怎麼忽然想起要說這事。”

“憋太久了,沒人說。就是想當個故事講給你聽聽唄。”

“好,那你慢慢說。”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舒服地趴進他的肩窩。

王邈摸著她的頭發,一時無言。

過了半晌,宋愛兒抬起頭,看他:“說呀?”

王邈咳嗽一聲。

“我姐和他,是在南海的一個島上認識的。”

“那年我姐二十出頭,跟導師一起在太平洋上做項目誌願者。她發起了一個項目,叫守護海洋。我姐這個人,天生對海洋特別親近。她的性格直,有點古道熱腸,認識不認識的,都喜歡往家裏帶,所以也結交了一群的朋友。當時中國做這個人不多,特別少,有也是民間人士。她就跟那幫人,一起去擋住船艦示威。你說這傻不傻?我爸呢,就這麼一個閨女,特別寵。我姐幹什麼,那都是好的。我姐說什麼,那都是對的。我姐都要和人去攔船艦了,我爸還樂嗬嗬呢。

“當時要攔著不去,興許就見不著這個姓蔣的了。那艘船艦,是幫香港人弄的一個商業勘探護航的。當時姓蔣的受命,要來安撫這些國際人士組成的誌願者,不要妨礙勘探活動。我姐一開始很不喜歡這個人,兩人在太平洋上鬥智鬥勇,雙方都是焦頭爛額。你想,一個是受命的大兵,一個是愛護海洋心切的熱血女學生,兩人都不是吃素的。後來這個事還登了報紙。”

“鬧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姐姐出了點事。聽她自己說,困在一個南海的小島上,差點沒命,是姓蔣的救的她。所以那之後,我姐姐的態度就好了不少。再後來,報紙上的東西越登越多,關注的人也多了。最後國內多方麵叫停了這個行為。”

“我們都以為這個事就這麼過去了。”誰想到,我姐姐一直管他叫救命恩人,台風天也坐船登島去看他。島上條件不好,她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通信。姓蔣的服役出來的那年,我姐接到母校的任職邀請。對方為了挽留她,甚至給她開出了一個專屬實驗室的條件。她卻不肯留在日本。我當時挺高興的,以為她是為了我呢。興衝衝跑回國找她,感覺這待遇沒有提升,還是個狗不理。她那一陣子,一直很難過。後來才知道,原來姓蔣的不知為什麼中斷了通信。兩人就這麼斷了聯係。”

“過了幾年,姓蔣的來了北京。”他給人做私人保鏢,我姐瞎碰上,暗中打聽雇用公司,把他弄到了我爸身邊。我爸一開始對他挺好的,因為他救過我姐。也因為這個,我姐對他再好,我爸都沒往心裏去。誰能想到當時追求者那麼多的我姐姐,會看上這個小子。”

“再後來呢?”宋愛兒問。

“再後來……”

王邈換了個姿勢枕著手,手上有被玻璃紮破的傷口,頭部一壓之下便滲開血。他不得不抵住她的頭,借著她的肩窩來分擔重量,這樣一來,兩人靠得更近了。

宋愛兒聽見他忽然變得急促的呼吸。

“再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就這麼結婚了?”

“嗯,發生了一些事,再加上我姐姐的立場很堅定……就這麼結婚了。”

宋愛兒沒有再追問。

王邈沉默著,眼神卻漸漸變得冰冷:“從小到大,隻要姐姐喜歡,我從來都不會說半個不字。但這個人辜負了我姐,欺騙了我姐,甚至涉嫌殺害我姐。今生今世,我王邈隻要還有口活氣,就決不會放過他。”

他口氣中的仇恨,沒有一絲一毫的緩和餘地。

她忽然問:“那如果——”

“如果什麼?”

如果,殺死你姐姐的,另有其人呢?

宋愛兒不說話了,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輕輕地拍著。仿佛哄小孩子般,要將他哄入睡。王邈低著頭,把頭埋進了她的脖子窩裏。一起一伏,是他們短促的呼吸。

“王邈……”不知過了多久,宋愛兒輕輕地叫著。

對方沒有回應。

她想,他一定是睡著了。那淺淺的鼻息,是安穩的信號。宋愛兒自己卻不想睡覺,也睡不著。她看著大雪過後的夜空,直到看得眼睛都酸了,想著這一天的顛簸狼狽,想著艾夢河在雪夜中對自己說的話,想著埋頭在身邊的這個鼻青臉腫的人。忽然地,她還想起了少年時讀過的那本泰戈爾的詩集。

在那首自己最喜歡的《螢火蟲》裏有這樣一句話:

I leave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air,

but I am glad I have had my flight.

愛情的鳥,蹤影短暫。

風來了,雲散了,一切便都成了過去。

可是生命的天空裏,一定留下過那麼一星半點的痕跡。

那是北京大雪的街頭,失去了王邈的蹤跡後——

她忽然湧動不安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