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窮途末路(2 / 3)

“兩位今年幾歲了?”

王邈終於不說話了,宋愛兒這才想起問正事:“醫生,我這腿傷得重嗎?”

“好好養著,小半月就能好。”

王邈扶著一瘸一拐的她走到走廊上休息時,長廊盡頭正蹲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滿麵風霜,捂著臉,聳動的肩膀像是竭力忍住哭泣的樣子。這麼一個大壯漢,哭成這樣怪可憐的。宋愛兒走上前,一開口卻是一驚:“大哥?”

先前被他們載了一程的壯漢抬了頭,眼眶紅得不像話。

王邈頗有先見地直接問他:“缺錢?”

壯漢搖搖頭。宋愛兒心下一咯噔:“難產了?”

對方仍舊搖著頭。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明白過來這大男人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王邈索性扶著宋愛兒坐在了一旁的長椅上,順手關了風口半開的窗,耐心地等著這人哭完。

好半晌,對方終於哭完了,抽抽噎噎地憋出一句話來:“我……我就是心疼我媳婦。”

女人生產就像過一趟鬼門關,體質不適卻堅持順產的女人尤其如是。產房裏撕心裂肺的叫聲讓這個大男人聽得像是把一顆心拋在車輪下來回碾上幾百遍,終於堅持不住遠遠地逃到了一樓的長廊。

很少見到這樣重情的男人,分明是個一米九的東北大漢,還能為了妻子的頭一次生產哭成這個樣子,要不是親眼所見,宋愛兒是絕不會相信的。一旁的王邈終於也收起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站起身,拍拍男人的肩:“哥,抽根煙去吧。”

男人還嗚嗚地哭著。

他卻是少有的耐心:“走吧,走。”

宋愛兒看著兩人走到了遠一點的角落裏,王邈似乎還在開解著男人,嘮嘮叨叨的,那副表情,沒有半點玩笑和看戲的意思。難得見這個人一臉認真,竟然是為了哄笑一個新做了父親的人。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呢?她問自己。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感?宋保寧明明不是這麼教她的,許南屏也沒告訴過自己。生兒育女,扶持到老。在這樣平凡的愛情麵前,宋愛兒的整個心,都忽然顫了顫。

午後三點多,臨盆的女人終於把孩子生了下來。聽到消息的宋愛兒忍不住攛掇王邈推她上樓去看看小寶寶。

她現在左腿包紮得像粽子似的,行動十分不方便,什麼都要仰看這人的臉色。

王邈被磨得不耐煩地帶她上了七樓婦產科。

早產的寶寶很虛弱,還在保溫箱裏放著,宋愛兒隔著玻璃睜大眼看了一會兒,手指在窗口摩挲著,看得十分專注認真。

王邈微覺詫異:“這麼喜歡孩子?”

“嗯,多好看啊,小小一團,像隻糯米團子似的。”她在玻璃上勾勒著孩子的模樣。

嬰兒在母親的子宮裏,享受溫暖,天真而不諳世事。誰最初來到這個世界不是最弱小的存在?吃飯,說話,走路,一點點被人攙扶著長大,直到那個攙扶自己的人卻漸漸老去。

王邈忽然想起,眼前的這女孩似乎對一切弱小的東西都有一種天然的喜愛,對那條流浪狗毛球也是,對這個陌生人生下的孩子也是。

王邈心裏一動,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產後休息室,慢慢地朝那對正依偎的夫婦走去。宋愛兒扭過頭,正見他從產後休息室出來,那壯漢一路送著他,一副十分感激的模樣。王邈是最不愛聽人感恩戴德的性子,敷衍了幾句就把人轟回了休息室。

宋愛兒看在眼裏,等人走近了才問他:“都給人什麼好處了?”

“就說了說維修車費的事。”

宋愛兒沒想到他偶爾還是個愛心大使,心裏蕩開一陣陣的甜:“王少爺,你決定自己掏腰包了?”

王邈一挑眉毛:“喲,這是把腦袋撞傻了吧,小瘸腿。這錢不用他出,也犯不著我墊,回頭想個法子和保險公司說說就成。”

王邈的跑車昂貴,維修費也是天價,想來保險公司是不會輕易吐這一筆大錢。不過這人說自己有法子,就是真的有法子。雖然還是嘴欠,好好一句話,總能聽得人橫豎不舒服。做一件好事,也跟要去踹人家店門砸場子似的。

宋愛兒想,這個人,真是跟小朋友似的。

他問她:“怎麼想起做好事?”

宋愛兒笑:“怕有一天遭報應。”

幾天後兩人才回到了北京。

王氏家族的鬥爭從後台擺上了明麵,王邈自己很少和她說這些事,但外界的風聲總是一陣比一陣大。

有天,她發現王邈蹲在書房裏,一動不動的。宋愛兒悄悄走上前,見他正看一本舊相冊。翻開的那一頁,是對新人的照片,照片裏的蔣與榕還很年輕,棱角分明。

王邈的視線從年輕男人摟住自家姐姐的手一隻落到兩人相互交握的另一隻手上。

已經沒有人再記得這男人的過去,也沒人記得這個像童話似的愛情。

照片和新雜誌疊在了一起,對比如此顯明,陽光的影子落在了交疊的邊緣。

一個清瘦嬌小的陰影覆了上來。王邈轉頭去看,是已經蹲下了身的宋愛兒。

她替他收起這兩份東西,什麼話也沒說。另一張照片卻從夾縫裏掉了出來。宋愛兒在陽光下打量著,竟然是一張王邈和父親的合照。照片裏的王邈穿著一身畢業的學士服,年輕、俊拔,眉眼都帶著一股懶洋洋的陽光。王老先生個子很高,站在年輕的兒子身邊,還能一手輕鬆地攬住他。父子兩個長得並不像,一眼看去,還以為是某個大人物的頒獎典禮。綠毯子似的草坪一望無際,二十出頭的王邈看著鏡頭,嘴角微微撇著,很有一點小孩子的別扭。

宋愛兒看了又看,輕輕問:“你長得像你媽媽吧?”

“我媽媽是個孤女。”

“她還有照片留著嗎?”

“不知道,我一出生她就死了。”

看樣子,翻遍相冊也找不出兩人的合照了。

王邈也看著這照片。這個人端詳了許久,忽然就歪著嘴角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爸從前對我說過句什麼?”

“什麼話?”

“那年我剛大學畢業。他對我說,王邈,你這輩子,第一要學會的是看人,第二才是掙錢。”

“那時我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什麼都不在乎。好多人想見他見不著,好多人想跟他說一句話都說不著。他要跑來和我說話,我卻嫌嘮叨。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愛兒反問他:“你真嫌他煩嗎?”

“我一直以為自己嫌他煩。”王邈沉默了一小會,“直到他閉眼的那刻,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

她不明白:“為什麼不趁他在的時候,把話說清楚?”

她和宋保寧見了麵,還能裝出個人模狗樣來。難道,這個人和父親的關係,還不如她和宋保寧?

王邈看著她,張了張嘴,有些煩躁地擼了把頭發:“你不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了窗戶邊,雙手一撐窗欄,喘著粗氣。

宋愛兒也起身,慢慢地從身後抱住他。好一會兒,兩人的情緒都平複了下來,王邈這才開口:“我可能……我可能一直有點兒恨他吧。”頓了頓,又說,“他對我越好,我越恨他。”

“你知道麼,我出生後,他隻抱過我一次,就把我交給了保姆。六歲之前,我甚至都不太認得他。他就好像從我的生命中平白冒出來似的。一年兩三次,給我點錢,不鹹不淡看我幾眼,我就成了他兒子。有很多次,我都在想,我是不是他人生眾多項目中的一個?這個人,一輩子都在忙項目,做投資,錢滾錢。反正我落地,不死,能長大,就是他的兒子,跑不離。所以我是最不用擔心的那一個。”

“可他想過我嗎?我已經沒媽了,我這樣,有爸跟沒爸有什麼區別。”

“這些話,你跟你爸說過嗎?”

“他一直把當我小孩兒。”

“我看你就是個小孩兒。”宋愛兒輕描淡寫地激他。

王邈赤紅的眼睛,一下子瞪住她。兩人大眼瞪小眼的,誰也不說話。

宋愛兒沉默了一會,雙手脫開他的腰,背著身靠在牆上。

王邈也冷靜了下來。

她忽然輕輕地問他:“那,那你姐呢?你和她說過嗎?”

王邈沉默著,宋愛兒看出他有點難受,後悔隨便扯出了這個話題。

誰知他頓了一頓,卻說下去:“我和我爸吵架,有回她在場。那天我們不知道是為什麼又吵了起來,起頭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爸這個人,老愛和我說話。有時難得兩人在家,都沒什麼事幹。他就專門找我聊天,想和我溝通。他說話也不好好說,就是教育我。我哪哪做錯了,哪哪又不對。我那天有點被叨煩了,就說,你懂什麼呀你。你不也就隻會掙錢,一輩子都在掙錢,掙掙掙,把家都掙沒了。我吃的什麼穿的什麼,你知道嗎。我連上學,都是你的秘書安排的。你好意思在我麵前得瑟。我爸當時聽得一下沒了聲響。”

“我還不知足,火上澆油地說,你不是嫌我會花錢?我老子這麼能掙,我不多花點,你這輩子不得死不瞑目啊。”

“我姐當時聽到了這個話,站起身就扇了我一巴掌。”

說話的人忽然屏住了息。

那個年少的不馴的自己,仿佛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兩個人,麵對麵地,毫不友善地瞪著對方。王邈看見那個少年捂著臉一臉倔強的忍住眼淚的模樣,抬起手,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

為什麼會這麼委屈呢。明明是一家人,這個家,本來就失去了主母,隻有孤單單的三口人。如果連一家人也不抱團取暖,外人眼裏,就更像個笑話了吧。他這樣想著,少年卻偏過了他伸來的手,烏黑的瞳仁裏有震驚,鄙夷,蹭蹭的怒火。他聽見了少年心裏的聲音:這個人,他對我一點也不好。你卻為了他打我。我做再過分的事,你都沒舍得動過我一根指頭。為了護這個人,你打我。

然後,這個少年就這麼跑出了家。

少年走過城市的每一條大街,翻過欄杆,跳過院牆。路過遊戲廳的時候,想打遊戲,口袋裏沒錢。走得餓了,在永遠熱鬧的麥當勞前,停駐片刻,落寞地看著裏頭的男男女女邊吃邊談,掉頭走開。最便宜的旅館也不會收留一個窮光蛋。他把大衣脫下,蓋在身上,在街角公園的石凳上努力蜷縮成一團。

淩晨兩點鍾時,迷迷糊糊地,自己被人拍醒。凍成一團的少年,看到了那個哭紅了眼的女人。

他凍得都結巴了,哆哆嗦嗦地喊出一個“姐”字,王瑾已經哭著抱住他。少年安慰地笑了,得意地想:看吧,你還是在乎我的。可你為什麼要打我呢。那一巴掌真是好疼啊,我的腮幫子都疼腫了……

王邈看著,看著,漸漸地笑了。

他在心裏說:小混蛋。你知不知道,連我都有點羨慕你呢。你知不知道,這個打你的人,和那個罵你的人,後來都離開了你。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打你了,那個罵你的人也走了,他們不會再煩著你了,你再也不用為他們生氣了。

“王邈?”宋愛兒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王邈偏過頭,陽光照在臉上,那一點淚痕,很快就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