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了下去:“其實我姐下手就後悔了。她後來哭著和我說,要是我就這麼沒了,不見了,找不到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她說,她每跑過一條街時,看見對麵過來的汽車,都在想,邈邈會不會出車禍?跑過橋洞時,看到流浪漢睡在報紙上,又害怕我被人販子拐跑。她後來看到我睡在石凳子上,一下子崩潰了。我那時可壞了,都凍成那樣了,還強。她和我說,先回家,我和你說一萬遍對不起好不好。我專門弄了個本子,等著她跟我說對不起。她說上一句,我就劃一橫。等劃完兩千個正字,我才原諒她。”王邈喃喃著,眼中有淚光閃動,“這個騙子,她一句對不起都沒和我說。”
他的眼神是那樣一點點變黯淡的,像一盞緩緩滅掉的燈。
“我這一輩子,都劃不完那兩千個正字了。”
宋愛兒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先去了杜可生前住的醫院。
那間病房空蕩蕩的,還沒住進病人,床鋪收拾得很幹淨,櫃上擺著一隻明淨的水杯。窗簾換了明媚的淺黃底蘭葉碎花。風一吹,光與影的河流靜靜地淌在漂浮的花朵上,一顆心就這麼隨著它墜了下去。
宋愛兒拉開窗簾去看,發現窗台邊還有一盆枯萎了的風信子,想必是鍾點工打掃時不小心遺漏的。護士告訴她,杜可早在年前就被轉移到了另一家診療院,至於具體是哪裏,隻有經手操辦過手續的負責人才知道。
宋愛兒趁著沒人枕手在病床上躺了一小會,四下裏很安靜。半開的窗簾縫隙間,午後的陽光似瀑布傾瀉在了她的身上。
“杜可,我不相信你是會做這種傻事的人。”
杜可的存在,礙不著任何人的利益。可是,又會是誰想要謀害她?
宋愛兒在心底問著她,仿佛這個空蕩蕩的病房裏還有另一個靈魂存在。她就這麼站在病床前,俯視著眼中茫然的自己,等著自己找出答案。
她明明說要把那個小寶寶生下來,她說她會想辦法讓蔣與榕妥協,她說她身上背負著一個關於蔣與榕的秘密,答應過那人要將它一直埋到地底。
宋愛兒忽然想,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真正了解蔣與榕的,那這個女人一定不是王瑾,卻也不會是杜可,她們都各自分了一半的蔣與榕。王瑾分到的那一半蔣與榕是站在甲板上沉默而英俊的副隊,會在茫茫的太平洋裏把她撈起,和她一直保持著通信,最落魄的時候寧願斷了聯係也不願窘狀畢露。
而杜可分的是那一半蔣與榕又是怎樣的呢?她留下那串數字到底是什麼?
杜可生前曾經和自己開口借錢還債,想必已經到了走投無路,不會有太多的資產。即使有遺產,第一受益人也應該是直係親屬。她還沒聽杜可提起過自己的家人。如果不是遺產,她為什麼要在那樣的時候把這串數字交給自己。宋愛兒越想越想不通,從病房走出時,正碰上一個中年的護士長在教訓年輕的護士:“特殊醫用器材室,沒有密碼,誰也不準進。說了多少次,不要把密碼亂告訴別人,不要把密碼亂告訴別人。一旦發生進口器材丟失情況,你們這點小工資夠賠幾次?”
挨訓的小護士一抬眼,看到宋愛兒,愣了一愣。
宋愛兒看著兩人的眼睛都直了。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杜可給她的那串數字,是她住處的入門密碼。蔣與榕已經收拾了那屋子嗎?她還有機會嗎?
宋愛兒按電梯鍵下樓時手哆嗦了好幾次,出了醫院打的士直奔地點。杜可住的樓層很高,正月裏一整棟大樓冷冷清清的,連看門的保安也在打牌。這個保安倒沒換,看她的模樣,左看右看,仿佛有點眼熟。
她送外賣時經常在樓底待著,眼熟是當然的。
按下背誦的密碼時,宋愛兒的手又哆嗦了一次。門打開,她往裏走了幾步,左轉右轉,心下突的一跳,有些不正常。這裏太幹淨了,幹淨得不像杜可住過的地方。所有東西都收拾得整齊有條,洗手台的乳和水各放一邊。那些東西還在,仿佛主人昨天才使用它們。等宋愛兒把眼睛瞄到幾本摞得整整齊齊的厚殼書,才確信人在這之前已經來過。這幾本厚殼書還是自己陪杜可買的。杜可買它們,就是用來墊桌腳的。她怎麼會有閑情逸致整整齊齊摞成一疊來翻看?
她再往臥室裏走,臥室裏也收拾得很齊整。這裏也不對勁。杜可叫鍾點工來是從不打掃臥室的。因為那裏是禁區,亂得很。看來這裏提前進行過一次大掃蕩了,她黯然地想,自己還能找到什麼呢。已經沒什麼能找到的。也許再過半個月,這個屋子的主人都換作了新麵孔。所有一切細小的裝飾,都一起丟進了垃圾桶。空白的牆壁,塗抹上屬於另一個人的強烈的色彩。
誰能證明這個女人活過呢?誰知道,這裏生活過怎樣的一個人。
宋愛兒忽然想到了自己最後一次見杜可,杜可看上去好像還有一些話沒說,可卻不願她再來。她來見她時,她明明是很高興的。她讓她趴在肚子上聽寶寶的聲音時,也不是玩笑。那個充滿希望的約定,怎麼會成為最後一次告別?
宋愛兒拿起她擺在床頭這張照片。杜可留下的照片不多,她想給那個法國廚師寄一張。
拿出照片時,宋愛兒的手停頓了一下,在相框和相片之間似乎夾了一點什麼東西,以至於她幾次沒能把照片抽出來。她的手上又用了點勁,這次,終於能把照片抽出來了,連帶著輕輕一聲,一隻小小的鑰匙掉在了地上。
她蹲下身,飛快地拾起鑰匙,放在掌心看了看。一翻照片,背後用鉛筆寫了一行潦草的小字,是一個地址。
私人存儲是這幾年城市裏新興的一個行業。
許多人會把舍不得扔掉放著卻又占家裏位置的東西,一股腦地托存到私人儲物櫃中,一般一次性交付定期金額,短的存一兩年,長的存十年。如果是特別貴重或需要保養的東西,還得另外加錢。
宋愛兒仔細地看了鑰匙上刻的文字,搜索了這家儲物行的地址。下樓時走得急,滿心的心事,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別人。她說了聲對不起,那人手一攔,正將她擋了住。這樣的舉動,終於讓宋愛兒抬起了眼。
兩人一打照麵,就像照了個鏡子似的。
年輕的女孩都穿著一件紅色外套,小皮裙,帽子的花色也差不多。
宋衣露頭一歪:“是你?”
宋愛兒點了個頭,一副匆忙的模樣。
宋衣露卻不肯讓她走了:“你住在這兒?”
她問她:“你有事嗎?”
宋衣露笑著:“畢竟是姐妹,沒事也該多關心關心。”
宋愛兒聽得笑了一聲:“哦,那謝謝了。”
眼看著兩人就這麼擦肩而過,她在心底鬆了口氣,那個討厭的聲音卻忽然在身後響起:“臉上挨的那一巴掌,還疼麼?”
宋愛兒站住腳,身子一僵,沒有動。
宋衣露笑眯眯地說下去:“打人不打臉,王少爺都這麼大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呀?”
宋愛兒不說話,表情還是淡淡的。牙齒咬著嘴唇,咬得都快出了血,她也沒有一句話回應她。宋衣露看她始終不回身,緩緩地走到了她跟前。
她的表情帶著一點笑,趾高氣昂的,有一種看小醜的優越。
“我還以為你離開宋家,能過得有多好呢。我們虧待你了嗎,我們不給你吃,不給你穿了嗎?你看看,不伸手向爸爸要,還不是伸手向別的男人要?你在王邈身邊活得像條狗,讓他罵讓他打的,和過去有什麼兩樣。跑到外頭來,偏偏還叫人知道是我的姐姐。他們背後都怎麼說你,你知不知道?”
宋愛兒笑了笑。
宋衣露不明白她的笑是什麼意思。
她解釋:“我認栽。”
“認栽?”
她看著宋衣露,一字一字地開口:“我認栽。”
宋衣露聽得笑了一聲:“好笑,你從來沒贏過我。一直輸的人有什麼臉開口說失敗。”
“一直贏的人還要惦記輸的人的男人?”
宋衣露被噎了一下。
宋愛兒知道自己是永遠不可能在王邈這個問題上硬氣的,見好就收,想要轉身走。那個聲音卻又惡聲惡氣地響起:“其實你心裏最清楚,這個人要是真心疼你,哪怕半點,多多少少都會人前給你留點臉。”
對,對,她說得都對。宋愛兒想把耳朵關上,想保留最後一點尊嚴。那聲音卻不肯停似地傳了進來:“從小到大,你最不服氣,什麼都要和我爭,什麼都揀我剩下的。現在,連男人也這樣。你知道王邈當年追我的時候,做過些什麼嗎?他把那點心思的百分之一用在你心上,你就該高興得不行了吧。”
豈止高興,都要受寵若驚了。王邈對她說話,是從來不用考慮她的心情的。他要做什麼,她也從來隻有聽的份。可她見過他對別人的樣子,她想都想得出他的周到。
宋愛兒的胸膛起伏著。她問自己,真的是我的命不好嗎?所以,最好的一切,都留給了她。最好的父親,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王邈,什麼都是她的,自己分到的永遠是最壞最壞的另一麵。
小時候,她在宋家生活,每當宋家來了新的傭人,總會在背後偷偷嚼舌頭。她們在拚命吃著東西的她背後,用她能聽見的聲音沒有顧忌地交談著。新來的傭人總是抱怨:“我總把她們兩個搞錯,這姐姐和妹妹,也長得太像了。”
做得久一點的傭人便歎一聲氣:“隻是長得像呀,命是不同的。”
她和她上的學校也不是同一所,一個公立,一個私立。宋家主母對這個宋保寧前妻的女兒的厭惡,是懶得掩飾的。追宋衣露的男孩很多,有的追到了家裏。其中有個遠遠的見了她,高興地上前打招呼。當她用完全不同的聲音說話時,對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熱鬧的客廳,永遠有她新認識的朋友要招待。這些人在裏頭說著,笑著,青春昂揚。他們知道宋家還有個長得和小公主差不多的丫頭,也知道她和小公主是不一樣的。
那是和他們都不一樣的人。她命不好,她活該?不,不是這樣的。
宋愛兒的拳頭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她提醒自己,這不是吵架的時候。和宋衣露吵,也不會有半分勝算。因為王邈是不會站在自己這邊的。白紙一張的初戀,再狼狽,也是心上的玫瑰。
宋衣露偏說:“你和你媽媽真是一個樣,連個男人也搶不著。”
已經走到樓外的宋愛兒腳步停住。輕輕地,她也笑了:“你和你媽媽也不差,男人總是別人的好。”
宋衣露的聲音登時拔高了一個聲調:“你說什麼?”
“我說——”宋愛兒回頭看她,屏息,再屏息。
再給她一點時間,哪怕多一天——
老天對她已經夠不公平的了,她隻能從自己手裏掙回一點未來。既然她得到的是最壞最壞的王邈,那她就把這個最壞最壞的王邈送給她。
宋愛兒深吸一口氣,緩緩吐了出來。那暴怒已經伏歇下去,變成了滿肚子的壞水。
“真好,我們長了張差不多的臉。”
宋衣露皺著眉:“不明白你陰陽怪氣什麼。”
宋愛兒笑了笑:“你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