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是我最後的慈悲(1 / 3)

三月末的這一天,王邈從夢中醒來,清晨另一半的床鋪空蕩蕩的。

陽光從敞開的窗間瀉落在人的臉上,他伸手去撫摸那被人熨燙平整的床單,被角仍有梔子花熏出的清香。

毫無意外地,宋愛兒離開了。

這個女人在他的預料之中抽身而去,沒有一絲留戀和遲疑,讓他不竟疑惑這是否從頭到尾隻是一場獨角的假戲。王邈沒有按原先所打算的先打電話通知父親留給自己的助手,而是一個人埋頭進枕中又睡了片刻。

這樣的睡眠是恍恍惚惚的,在半夢半醒之中。夢裏他懵懵懂懂地嗅到了一絲淺淡的香氣,是她蓬鬆柔軟的發上的味道。

風動簾帳的一聲輕響讓他驚醒。

王邈慢慢地支著手起身,站到了被風拂得嘩嘩亂響的垂簾邊,撐開那扇很久沒有大敞的窗子。春初的綠色一下子跳入了眼簾,北京的天很久沒有這樣藍過,風吹走了連日來的陰霾,一整個皇城都透著一股甜沁沁的水氣。

這樣的時候,宋愛兒通常已經起床在露台上拾弄著兩人一起養的那些花花草草。

王邈努力地不讓自己去想她,隻是照常地在衣帽間裏挑衣,扣好襯衣的最後一顆扣子。之後的洗漱,擦臉,剃胡茬也一如往常。

他在廚房裏做了簡單的早餐,端出時照例分成兩份,一份留給自己,一份退到了桌子的那頭,隻是今天的座位上缺了女主人。

屋子裏靜悄悄的,什麼人也沒有。

太陽漸漸地升高了,陽光濃烈如碎金子灑滿了一桌。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之中,隻有銀質刀叉和骨瓷碟碰撞的叮當之聲,四下裏顯得格外清楚。

王邈慢條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口早餐,才緩緩放下手中的刀叉。

看了一眼對麵空蕩蕩的座位和桌上分毫未動的早餐,他站起身,把對麵的牛奶,慢慢地倒進自己的杯子裏。

他這麼繼續吃著,似乎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是再過平常的事。平靜的眸子裏沒有半分情感。一口一口慢慢地嚼著,王邈鼓起的腮幫子忽然就不動了。

“啪”一聲甩掉手裏的叉子,高大的身影立了起來。胸膛深深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盡了最大的力氣。

毫無預兆地,轟然一聲,他揚手一下扯掉了餐布。整個餐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生生地掀翻,木頭撞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瓷碟刀叉紛然掉落,一地錚然,隻有清脆的碎裂聲。

細小的陽光落在一個摔成一半的破盤子上,像照著一顆碎開的心。

王邈的額上青筋直跳,眼睛泛著紅。

“宋愛兒,宋愛兒。”他喃喃著,咬牙切齒,簡直要有一點把這三個字嚼碎的意思了。

“我對你不好麼?”他問著那人,也像在問著自己。

宋愛兒,我對你不好麼?

這樣突破底線地信任你,這樣放下身段地討好你的我……對你還不夠好麼?即使和這樣的我在一起,你卻從來沒有一絲停留的遲疑?

這樣地想著,他的整顆心都被仇恨給填滿了,卻不知去恨誰。恨這個受不住誘惑為了錢背叛自己的女人,恨那個親手害死了姐姐卻理所當然地拿著她的遺產去設下騙局的蔣與榕,還是恨在所有人背後那隻不動聲色布置出今天這個局麵的翻雲覆雨手?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一切又都重新歸於安靜。

王邈走到洗手間中用冷水衝了把臉。

丁大成從後側推門而入時,整個辦公室一片寂靜,靜得令人毛骨悚然。陽光在這樣一片聞得細針落地聲的安靜中被踩在了那個年輕人的腳下。

王邈背對著他坐在老板椅上,老王董的頂層辦公室是半露天開放設計,這些年一直沒有找人再調整修改過。隻有一扇新換的弧形落地窗玻璃,因為用的是美國最新型號的防彈玻璃質材,在一片陳舊的舒適中顯得稍稍有些不同。

丁大成聽說這棟樓的設計當年是老王董親自過眼,甚至插手修改過的。老王董一生做事謹慎,認定的東西很少改變,卻總能叫人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就像這棟樓一樣。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器物殘渣。

辦公室很大,原本堆得滿滿的文件都收拾不見了,架子上的東西又被王邈砸碎了一地,因此顯得分外空曠。

丁大成拿著一份文件走到他麵前,深呼吸了一口氣:“王總。”

王邈靠坐在老板椅上,背對著他,這樣高的地方,一整座城都被踩在了腳下。

對方凝望著晴藍天空下很遠處隱約起伏的山巒,沒作聲。

丁大成於是又喊了一聲。

一切都像極了故事的開頭,那個他來得格外早的清晨,兩人在辦公室裏對峙著,最後的結果卻是丁大成捂著流著血的額頭狼狽地蹲下身撿著被散了一地的東西。

然而這一回,王邈卻沒有對他發脾氣。他隻是轉過身,將一臉的憔悴毫不掩飾地落進對方的眼底:“宋愛兒跑了。”

“宋小姐?”丁大成微露詫異。

王邈“嗯”了一聲,揉著額頭。

“宋小姐……去了哪裏?”丁大成抬頭問他,仿佛自己的的確確才知道了這事。

王邈掐滅了快要燒盡的煙頭,一手插進褲袋:“不知道。”

丁大成眉頭微皺:“王總,需要我找人跟蹤嗎?”

“越快越好。”

王家家業大,碰上的事也多,從前在集團裏揪出的拿了核心資料後跑路的商業間諜就有不少。丁大成隻知道,一旦涉及基建領域,有時甚至會和相關部門全力合作抓捕。宋愛兒這事涉及隱私,真要說起來,不過是一個公子哥和女朋友鬧翻了臉,在這樣敏感的時刻是不宜放到台麵上說的。

他猶豫著,問對方:“啟動專業人士嗎?”

王邈將他的猶豫不動聲色地收入眼底,順手拾起桌上一盒精工細作的火柴,攏起手指輕擦了幾聲,細小的火苗在陽光裏跳躍著。沒有風,煙頭不一會就燃著了。他卻沒有立即丟掉木梗,而是看著那火柴一點點地燃盡,直到快要燒著手指了,才將它碾踩在腳下。

這等待的時刻,每一分每一秒都難熬的。

丁大成等著他說一句話,甚至哪怕一個字也是好的。王邈卻是無聲地架著腿坐回了老板椅上,抽起了手裏的煙。

過了很久,王邈問出一個毫不相幹的問題。“大成,你今年幾歲?”

丁大成笑答:“過了四月裏的生日,就該三十二了。”

三十歲是王氏集團內部人事錄用的一道坎,不少力爭上遊的年輕小夥就輸在了年紀上。老王董的觀念陳固,很少放手不到一定的年紀又沒成過家的年輕男人做大事。他雖是單身,卻好在有一個女兒,因此幾乎沒有這方麵的困擾。

王邈聽得吐了口煙,笑了一下:“男人三十,就入了而立之年。我記得你還帶著一個女兒,怎麼沒考慮成家?”

這樣的私事放在任何一個場合和時間問,都不會讓丁大成感覺到這樣的奇怪。

丁大成定下心神:“一直都沒合適的人,所以就耽擱了。”

“帶著這麼一個小女孩,男人……多多少少總有些不方便吧?”

“沒什麼,平常請了阿姨照顧她。”

這樣避重就輕地移開話題,王邈聽得一笑,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吩咐他:“讓他們盡快啟動程序,這個女人帶走了我身邊最重要的東西。一天不拿回,恐怕連你也得跟著收拾滾蛋。”

丁大成聞言,腳下的步子略微停了一停。就在他停步的空當,王邈似乎笑了一下。

內心的不安,忽如湖水一般,波瀾狀闊開。

似乎察覺到了對方的情緒,王邈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

“丁大成,你被人騙過嗎?”

丁大成半握住門柄的手頓了一頓,露出幾分難色,仿佛不知怎麼答他。

“奉上一顆真心,對方卻棄如敝履。努力想對她好一點,才發現她也許根本不稀罕。你越喜歡她,在她的心底就越可笑。像個傻子似的一路走來,像個傻子似的一路走來……”王邈的聲音漸漸低去。

丁大成低頭推門遠去。

直到看著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王邈才順勢摘下了一隻始終別在膝頭文件夾上的微型竊聽機,打開自己的手機連通視頻對話。

“小王先生。”

“成助理。”

“目前還沒有宋小姐的落地消息。”

“不急。”王邈略一沉默,反而問起視屏中的年輕男人,“你看丁大成這個人怎麼樣?”

成助理認真地思考了半晌:“說話圓滑,進退得宜,做事也周到。我看過他處理的那些文件,是個人才。”

“到了這份上,你還不忘替我老子挖牆腳?”王邈一笑。

成助理倒是繃住了臉色:“這樣的人才,送他去蹲幾年大牢,隻怕出來就毀了。”

王邈不以為意地聽著,卻是沒有半分同情心。

沒有人知道,早在宋愛兒離開自己的這個清晨,他心底最後一片柔軟便已徹底消失殆盡。

丁大成給蔣與榕打去電話時,對方正在陪年輕的未婚妻看球賽。

“大成?”

“蔣先生,您叮囑我辦的事都已經辦完了。”

蔣與榕聽罷:“王邈呢?王邈是什麼反應?”

“小王總對宋小姐的事很上心,這一次恐怕打擊不小。”他說著,聽到了手機那頭蔣與榕均勻的呼吸聲。

半晌,蔣與榕又問:“他這幾天都做了些什麼?”

“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裏,有時抽煙,累了就睡覺。砸完東西後情緒平靜了不少。”丁大成正要說下去,卻被對方忽然打斷。

“不對勁。”蔣與榕口氣凝重,“王邈不太對勁。”

“那我去日本的計……”

“照舊。”握著手機的蔣與榕回頭看了一眼陽光大盛處,戴著帽子的未婚妻笑眯眯朝他看了一眼。

“計劃照舊,你去日本和宋愛兒碰麵,拿到她手裏的東西,接著轉機到堪培拉,那裏有人接你。”

長久的沉默後,丁大成卻沒有掛斷電話。

“蔣先生。”

“嗯?”

“等把這件事做完,一切就都結束了吧?”

蔣與榕笑他:“累了?”

手機沒有開通視訊,看不見對方的表情,他似察覺丁大成難以掩蓋的疲倦,於是難得地出聲安慰了一句。

“不必擔心,我一向言而有信。”

丁大成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掛下電話的一瞬,有人正淡淡地按下結束鍵。

自始至終都大手大腳靠在沙發上的王邈,直到這一刻才緩緩地坐起身,十指交握,拳頭隨意地擱在膝上,衝著黑暗中的某個方向揚了揚下巴。

“成助理?”

“已經查到了丁大成訂的同天機票,一共有三張,一張是按日常行程飛往紐約,一張是飛往老家西安,還有一張是後天上午飛往新千歲機場,在日本劄幌落地。前兩張應該都是掩人耳目,最後一張機票才是他這趟的行程。”

王邈聽得點點頭:“姓丁的倒是想得周全。”他抬手想開一瓶紅酒,卻發現不過短短幾天功夫,宋愛兒不在,一切都亂了套。

對方繼續說著:“宋小姐也已經有了消息。”

這一次,王邈不笑了。他在黑暗裏長久地坐著,一坐便是許久,又仿佛時間在這當口是毫無意思的。一秒鍾亦是千年萬年。

最後,王邈一拍腿:“給我安排航班。”

“小王先生。”沒有立即答應他的吩咐,對方卻忽然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王邈漫枕著手重新靠回了沙發上:“嗯?”

“不要見那個女人了。”

“你以為我心裏還惦記著她?”王邈樂得跟什麼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笑得太劇烈,險些沒喘過氣來。手裏的紅酒灑了,沙發也弄髒了,他歇了好半天沒歇住,這才想起自己的這幅模樣落在別人眼底,隻怕也夠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