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助理沒有笑他:“既然不惦記,那麼何必再見麵。”
“你錯了,成助理。我見她,是因為我要記住這個女騙子。”他說著,那一個個字從齒縫裏蹦出來似的,“記住她的哭,記住她的笑,記住她的每一根頭發絲。灰飛煙滅,也別忘了還有這麼個膽肥的人。”
“還有——”漸漸地,他的口氣卻緩了下來,帶著一點黯然地,他說:“我還有兩句話要問問她。”
劄幌的薄雪綿綿密密地一落數天,似乎拖著冬天的尾巴不肯鬆手,而春日尚還遙遠。
旅館裏住的幾個年輕人,都是中國的背包客。因為行程訂得緊,才住了兩天便要離開。出發前,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地和宋愛兒說著再見。
想到這次一走,隻怕這輩子也不會再來日本,宋愛兒在問了乘車路線後,索性跟著去了離劄幌最近的小樽。
小樽的櫻花還未開放,天空明淨清朗,已無欲雪的痕跡。從電車上下來時,宋愛兒還記得撣頭發,接著就想起三月末的北海道已經沒有多少地方在下雪了。低頭看了一眼掌心,果然幹淨無雪。和她一同下車的本地居民卻收攏了一把隨身攜帶的傘,小心地放進包裏,喃喃著這詭異的天氣。
一起下車的女孩子裏,隻有宋愛兒紮著蓬蓬的丸子頭,看著像個高中生似的。
一群人走過櫥窗時,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宋愛兒看著那個陌生的自己,混在興高采烈的背包客中間,忽然生出了一點莫名的感慨。這樣的年紀,她本該是個才從大學畢業的毛丫頭,攢錢來了一次喜歡的地方,這摸摸那看看,眉角眼底都是新奇。
青澀的歲月,茫然的現下,還有那充滿希望的未來。多幸福的人生。
小樽是個靠海的小鎮,小而溫暖。沒有大山大河,沒有長天落日,最出奇的不過是那一條窄窄的運河。
宋愛兒沿著運河漫步,心裏想著事,總有那麼一點怔忪,不知不覺就和那群背包客走散了。
好在隻要沿著這條運河緩緩地往下走,就會有這個小城市最美的風光。走得累了,她就坐在小樽的運河旁。午後的時光靜謐而安詳,一如夢中的年少。
兩個少年人笑著從她麵前跑過,氣喘籲籲地握著膝蓋停下。春雪初融的河水裏倒映出兩張挨著的紅撲撲的臉龐。彼此相視一笑,又飛快地跑開了。
這樣的一幕,今生今世,自己是再也不會有了。宋愛兒羨慕地瞧著,忽然覺得很孤單。
她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年,從這個家輾轉到那個家,從這個地方跑到那個地方,是最不怕孤單的。
在印尼掙錢時,因為怕被當地人欺負,甚至從不與人多講一句話。
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今天。
河水中倒映出的宋愛兒,是個孤伶伶的影子,好像寒冬裏街頭最後一根被劃燃的火柴。
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特別希望有一個愛人。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兩人安安靜靜地坐一會。
那是一個什麼模樣的人呢?他有一張溫柔而幹淨的麵龐,眼珠子烏黑,牙齒很白。他笑的時候,一整個世界都亮了。他的肩膀寬厚又堅實,可以讓她枕著在顛簸的旅途中睡上一整晚也不知覺。他的手永遠緊緊地握著自己,,握得緊緊的,害怕會不小心把她弄丟在人群裏。
然後,她會告訴他,一點點地告訴他,自己這些年的遭遇。上天對這個小姑娘有多不公平。她的母親被親生父親關進了精神病院。她敢怒不敢言地隱忍在另一個家活了下來。跑出去的這些年,吃過的虧,上過的當,差點送命的危險,還有遇到過的好人和壞人。那麼多埋在心底的東西,她要慢慢地慢慢地才能講完。
愛情在她這裏,是猙獰的。所以,他要對她好。慢慢地,一點點地,讓她重新相信這件事。
不遠處,一臉戾氣的王邈,看著那個坐在河邊笑眯眯的年輕女孩,慢慢地捏緊拳頭,克製住心中翻湧如海的狂怒。
三月末的時節,春雪已盡,櫻花未開。
偶爾有人從宋愛兒麵前走過,也都是一副說說笑笑的模樣。人人都是結伴的。宋愛兒看得很羨慕,索性跟在了人家身後。
他們在商店買東西的時候,她在外頭悄悄地等,嗬一口氣在櫥窗上,畫下一個小小的鬼臉。等鬼臉融化了,這些人也買得差不多了。他們去喝咖啡,她也裝模作樣地點一杯,坐在離這些人不遠的地方,聽他們說說笑笑。這熱鬧是不屬於她的,她想要,所以得偷偷摸摸。等這些人走出展覽館時,終於發現了總是跟著他們的她。
其中一個年輕人說:“不好意思,我們——”
宋愛兒點點頭:“我知道的。”
再跟,就得跟著人家回旅館了。她的微笑裏有一點難堪和落寞。
王邈在不遠處看著,心裏忽然痛了一下。從前他總覺得自己是懂得宋愛兒的。因為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也太了解這些人,他們總是圍著他轉,做的事無一不合他的心意。燈紅酒綠,逢場作戲,就這樣走了一次又一次的過場,最後成了他的女朋友,好兄弟,合夥人。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哪怕起初裝得再好,總有露馬腳的一天。
王邈受不了那些個真情假意,宋愛兒比那些人都大方,她衝著他的什麼來,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所以他才那麼喜歡她。
可是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這種喜歡會變成離不了。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垂垂暮色已至,整條運河像是被鍍了層淡淡的金色,那個孤獨地走著的小小影子漸漸地成了無限金光中的小小一點。她離開了展覽館後,這樣地走著,走著,不知要走到哪裏,也不知盡頭在何處。
他忽然就想這麼大步地走上前,拉住這個人的手。一切都不計較了,什麼都不要了,就這樣一直緩緩地慢慢地沿著這條運河走下去。
他跟著她進了一家賣音樂盒的店裏,她彎著腰,很認真地每隻八音盒前都駐足良久,觀察著它的每一下轉動。
喜氣的招財貓,童話裏的胡桃夾子士兵,落雪的聖誕球……八音盒擰開後,音樂都是不同。有的就像一條細細的小溪潺潺流在心上,有的是一隻小鼓咚咚地敲打著心門。王邈拿起她放下的一隻,緩緩地擰了一下,湊近耳朵。
“叮咚”的樂聲,像一個閃爍著珍珠的光芒的小小的夢。
宋愛兒也自己親手做了一隻。
一個日本的孩子跑到了她跟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裏的小人,好半天才發出一個聲音:"Alice?"
闖入仙境的小小女孩在平台上緩緩轉動著,一隻穿禮服的大兔子搖擺了起來。這是全世界所有小孩子都聽過的故事。
宋愛兒拿過小卡片,用力地握住筆,緩慢而流暢地寫下這隻八音盒的名字: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
“很漂亮吧?”她蹲下身,輕輕地擰動那根發條,想讓小人轉起來。
愛麗絲開始轉起了小圈,玻璃球裏有細小的雪粒紛然地落下。
孩子聽不懂中國話,茫茫地看著她,在看到小雪粒時開心地拍著手笑了。
宋愛兒也笑了。
這個孩子聽不懂中國話,真好。
擰動的八音盒發條讓輕緩的樂聲流淌在兩人之間。
她深呼吸一口氣:“我是個壞女人。”
“我有一個叫王邈的戀人。我拿走了這個人很重要的東西。”
“我逃到這裏,就是為了把它交到另一個人的手裏。”
“他信任我,我卻欺騙了他。”
孩子專注地盯著玻璃球,絲毫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宋愛兒笑著,緩緩把話說完。
“愛情對於我而言,就像愛麗絲的夢境,險象環生,飄渺虛無。把它說給別人聽,沒有人會相信。到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了。”
“謝謝你聽我說話。我把它送給你。”
宋愛兒離開時沒有帶走那隻八音盒。
從小店出來時,小樽的夜空中飄起了雪花。輕柔的風拂起兩人臉龐邊的碎發,她聽見一旁有中國人驚訝地感歎:“三月末的雪花呀。”
北海道的三月末也會下起雪麼?那麼,春天還有多久才會來呢?
四月的第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抹拭得久了的一麵舊鏡子,一片挨著一片的薄雲放出黯淡的黃色。人站在天際線下的平野上要仔細地去看,才會發覺掩藏在雲後的日光。
清晨四點鍾,一架飛機緩緩降落在日本新千歲機場上。
王邈從黑暗中坐起,隨手擰亮了枕邊的小燈,才發覺自己醒在了鬧鍾鈴響之前。
他起身洗漱,一晚的輾轉,幾乎沒睡著。
鏡子裏的年輕人是陌生的,生出了淺淺的眼袋,下巴上有淺青的胡茬。
翻動時不小心撞到了擺在枕邊的一件小東西,吧嗒一聲,讓他終於收回神。
“成助理?”他對著手機發了一條音訊。
對方發來三個簡短的字:“人到了。”
這是一場守株待兔的追捕,目標既是丁大成也是宋愛兒,扳倒蔣與榕全在此一舉。
王邈自問不是什麼好人,善良在他看來等同弱者的標簽。他想起丁大成從前曾對自己說,他有一個小小的女兒,努力掙錢不過都是為了她。這樣想來,也許姓丁的是一個好父親。可好父親並不是他原諒他的理由。
若他對丁大成善良,又有誰來施善於他?
王邈的心底有一本賬,一筆筆記得分明。他是天生的商人,永遠知道怎麼做對自己才是最好。可那個晚上,成助理卻對他說,算來算去,他的這本帳上隻怕還是漏了一個人。
王邈起身離開時,扶起了一個歪倒的小東西——愛麗絲仙境的兔子八音盒,兔子的嘴巴咧得很大,笑得開心。
“小樽昨天夜裏下雪了。”
在劄幌的新千歲機場,宋愛兒看著從通道緩緩走出的丁大成,輕輕問候了一句話。機場裏人很少,這個點除了落地的乘客,幾乎沒有什麼候機者。
他們在空蕩蕩的大廳裏握手,落地玻璃外是久久未至的曙色,夜和晝遊蕩在天穹的邊緣。
丁大成對她微微一伸手:“坐吧。”
兩人於是並肩坐在了等候的靠椅上。
宋愛兒從包裏拿出了一隻牛皮文件袋,遞到他的懷中:“這是蔣先生要的東西。”
牛皮文件袋裏厚厚的一遝文件,丁大成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確定真假。
她於是笑了笑:“我聽說,老王董有一枚田黃石私章。所有重要文書隻有蓋了那份私章才作數。王家家大業大,這份遺書裏有大半是關於家族財產分配。我事前一一地檢查過,每一份都蓋了私章,沒有漏掉的。”
聽到這樣的話,丁大成麵露微微的尷尬之色,隨手交給她一隻信封。
宋愛兒打開看了一眼,裏麵有兩次中轉的機票和一隻U盤。
“好,收到了。”
其實所謂的交接也不過是這一刹。
十幾分鍾後,戴著墨鏡的丁大成從新千歲機場的大廳一側緩緩地走出。宋愛兒站在門廳下送著他:“丁秘書,一路順風。”
天色尚未真正大亮,對方站的又是沒開燈的暗處,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整個世界的倒影夾疊而來。
他明明知她是在微笑的,可那麵容卻又十分模糊。這次一別,兩人隻怕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丁大成忽然問了一句:“離開劄幌後有什麼打算?”
“還能有什麼打算呢?”她笑了笑。
丁大成欲言又止,似乎想說些什麼:“其實王總一直對你不錯。”
“我知道。”她笑笑。
“王邈他……恐怕不會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