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丁大成看著她,忽然想起第一頭見到她的樣子。
那會宋愛兒真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穿著熱褲,很用力地拿噴頭洗著車。大約是沒想到車裏有人,她用手指蘸著水,在車窗上畫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那天,他沒有降下車窗。仿佛很得意自己的塗鴉,二十出頭的女孩兩腮微微鼓起,笑了。
這個和宋衣露太過相像的笑容讓他的心裏一動,最終決定把她牽扯進陰謀裏。
世上的事是否原本就一場又一場永無止境的輪回?而每一個人都是輪回中終會碰到的小小棋子。命運是一隻藏在歲月之後的翻雲覆雨手,它悄無聲息地移動著每一個棋子,使它們之中的一些靠近,另一些卻遠離。等到身為棋子的人發覺不對勁,卻已經無法抽身。
“其實……最早時在4S店注意到你的第一個人是我。”丁大成終於說出了這個秘密,“我把你的照片交給了蔣先生,他知道另一位宋小姐和王總的事,所以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
她聽他這樣說著,憶起的卻是某個遙遠的春天的夜晚,萍水相逢的他給自己解圍。
好在他們都不是好人,所以不必心懷愧疚。
她點頭微笑:“我都猜到了。”
雲層後的太陽正在漸漸地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平坦的機場大地上,丁大成沒有再多說什麼,扭頭大步離去。
風還是這樣呼呼地吹著,可是已經並不像四點時那樣的清冷。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宋愛兒抬手去遮擋那刺眼的金色光芒。
當她放下手背時,不遠處的王邈正按下了耳麥上的通話鍵,對那頭說著一個簡短有力的字:“抓。”
於是就在這宋愛兒從側廳走向候機大廳的短短一分鍾路上,一幕她萬萬也想不到的雷霆行動正在發生著。
她前腳剛送走丁大成,這個手拿著王氏家族遺書的男人後腳就被埋伏在新千歲機場外的商業犯罪調查科警員一擁而上地捉按在地。
耳機那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成助理:“人抓到了。”
王邈分神聽著那頭丁大成掙紮的動靜,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從落地窗前緩緩走過的那女人。她的步履不快也不慢,沒帶什麼行李,顯然是做好了永不回來的準備。
清晨五六點的陽光是金色的,像是一層薄薄的金粉灑在了人的臉上和衣上,連影子也帶著恍惚的光暈。她的麵容平靜,仿佛隻是在做一場短暫的旅行,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成助理的聲音漸漸地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香港那邊隻要有人證,就可以開始進行對蔣與榕的調查,現在隻剩下這個宋愛兒了。”
頓了頓,對方緩緩地問著他:“這位宋小姐……您預備怎麼辦?”
王邈沒出聲。
成助理於是又告訴他,她訂的是早上六點二十五分飛往釜山市的機票。聲未落地,整個候機大廳已經同時響起了日英文交錯的航班啟程通報。機場的大時鍾分分秒秒地走動著,上機的乘客拖動的大旅行箱叩刮著地麵發出一聲聲嘶啞的響動,語調優雅的催促通告交織在他們的頭頂……整個安靜的世界像是隨著陽光的到來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在對方喋喋的話語中,王邈忽然毫無預兆地按斷了通訊,一手摘下了耳機。
他起身大步地走向了她的身後。
有那麼一兩秒,陽光將兩個長長的影子交疊在了一起。
他站在原地沒動。
沒有絲毫發覺的宋愛兒漸漸地走遠了,兩道影子於是重新分了開。
就在那麼短短的一刻,王邈忽然發現一件事,自己其實很愛這個女騙子。
這樣可笑的一個字。
這個字,他從來沒有想過對她說出口,過去沒有,現在沒有,而未來也更不會有。可是,他忽然想要放過她……他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記憶中熟悉的人影走向了通道口,卻沒有一點要攔住她的念頭。
過了這個通道,她就會登上飛機。
到了韓國的釜山,短暫地中轉之後,也許會飛往加拿大的多倫多,也許會飛往澳洲或南美,誰知道呢,總之是地球上任何一個離自己遠遠的角落。她不像丁大成,沒有提前給自己留了那麼多條真真假假的退路,所以也讓人難以查覓到離開日本後的蹤跡。
如果這一刻沒有這婦人之仁的猶豫,趕在航班起飛之前抓住她,這個女人又會有什麼遭遇?她會被人調查,經過漫長的輾轉看守,盤旋在各方勢力的角鬥之中,最後在監牢中度過最好的十年。
什麼都知道的王邈,就這麼看著那個幾近孑然一身走過通道的女人,忽然覺得腦子裏亂極了。一時是最開始的那個晚上,她從泳池爬上來,抹掉一臉水的狼狽模樣。一時是她穿著圍裙吆喝他快點去買醋的樣子。一時是幾天前醒來那張空蕩蕩的床鋪。
那麼多個宋愛兒變換著,忽然間,一切都回到了在奧勒小城的那個夜晚。
她在小酒館靜謐的燭光中問他:“什麼是愛呢?”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已喃喃著微笑起來,醉得趴在了胳膊窩裏。那天,王邈背著她走在奧勒積雪的小路上,兩旁的酒館都關了門,很深的夜,天上的星星那麼亮。
他背著她一直回到鄉間的小別墅裏,腳下的鹿皮靴被雪水浸得濕濕的,他就那麼深一腳淺一腳地一直背著她走下去。腳是冷的,心卻意外的安寧。
他始終沒有回答那個問題,後來她也從沒再問過。一直以來,宋愛兒都是個識相的女人。
王邈從袋裏掏出了手機,遲疑地按下那個號碼——正在換登機牌的宋愛兒低頭摸出手機。
他用的是陌生號碼,她起先“喂”了兩聲,可是聽不到回聲。
宋愛兒下意識地轉過頭,四下裏張望著,那視線像是茫然無目標的雷達,在原本就稀疏的人群裏搜索著,心卻怦怦跳得厲害。她感覺到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非得使勁用力,才能握住那隻燙山芋似的手機。
就這樣地找著,找著,忽然間她全身都不動了。
血液像是在這一刻僵住,轟轟地衝上了腦袋,可是麵容卻一瞬失去血色。那個距離飛機通道口隻有十幾米之遙的落地窗一角,被清晨淡金的陽光掃蕩無餘,隻有一個修長的人影立著。那是一個穿襯衣的年輕人,戴著一頂帽子,四月初的天氣,他穿得這樣單薄,下巴有淺淺的胡茬,看上去既挺拔又憔悴。
宋愛兒看得清楚分明,那個人是站在陽光裏的王邈。
她拿起手機,貼在耳邊,輕聲卻清楚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王邈。”
他抬手摘掉了帽子,一個多月前她偶然興起給他剃的光頭已經長出了一圈淺淺的發茬。陽光裏,就像一層毛絨絨的青暈。
這樣陌生的他,這樣熟悉的他。
宋愛兒的手哆嗦著,幾乎快要拿不穩手機了。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著她,手機裏隻有彼此輕淺的呼吸聲。
忽然間,他笑了一下,淡漠的唇角微微翹起。那笑意卻是淡淡的,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情:“宋愛兒,沒想到我們是這麼個結局。”
她看著四下裏空蕩蕩卻危機四伏的機場大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呼吸是滯澀的。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喉嚨,下不來,上不去。
這世上的事,有時候,真的就是那麼巧。不早,不遲,不快,不慢,隻差那麼一句話,一口氣。
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
王邈不作聲,從他的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她於是省去了那些矯情的客套。
給她換登機牌的工作人員輕輕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宋小姐。”
宋愛兒看了一眼對方手裏的登機牌,沒有立即接過去,艱澀地開口:“我也沒想過,會在這裏看到你。”
在大廳和通道口之間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門,側對著中間的空白地段。一個匆忙趕行的人推開了那扇玻璃門,金色的陽光像瀑布一般在那一瞬間嘩啦傾瀉了一地,滔滔地流成了一條金光的小河,明淨的玻璃和光潔的磚地麵之間,無數的細小塵埃飛揚著。
茫茫的塵埃裏,王邈看著那個被陽光晃得模糊了麵容的女孩。他聽見她不慌不忙地問自己:“你帶了多少人守在機場裏,是不是還有警察?”
王邈沒有出聲。
她於是認命地問了他一句:“如果老實地跟你們走,大概坐幾年牢?”
她這樣問著時,臉上還帶著一點笑。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知道會有這天,我咎由自取。
有那麼一兩秒,王邈忘記了自己在想什麼,腦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他已經在對她說著那個不冷不熱的字。
“滾。”
“不是不想坐牢麼,那就滾得遠一些,別再叫我看見。”
那口氣輕描淡寫,讓她的手機“砰”一聲掉在在地上。
宋愛兒蹲下身慌亂地摸撿。機殼微微地發著燙,屏幕已是全黑,像是她忽然失去了跳動的心髒。
她花了好一會兒功夫重新啟動,恢複了中斷的通訊。
他於是慢吞吞地說了下去:“有些話,我隻說一次,所以宋愛兒你聽清楚了。”
這樣平淡地對這個女人說著,王邈的語氣裏卻有著前所未有的寒意。
“有生之年,不要讓我見到你第二次。”
她後脊起了一層薄薄的寒意,因為知道對方並不是開玩笑,知道這個人完全有這個能力。他這樣輕而易舉地放過自己,又是為了什麼。不要想,也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便是千根絲線纏成的亂麻,是無底的萬丈深淵。
他們都是站在了深淵邊口的人,勉強地走到這一步,彼此已是仁至義盡。
她點頭,藏住慌亂。
“對不起。”
不知為什麼,在這個人前她永遠抬不起頭。永遠欠著他一點。
他說,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看到她出現在自己麵前。
其實並不是什麼難辦的事。這個世界這樣大,人群裏都會走散眷侶,何況隔著這樣的猜忌和無法原諒的背叛。
明明是這樣容易的事,真是非常非常容易的事情。
王邈聽著手機那頭嘟嘟的盲音,沒有聽到最想聽的那三個字,他終於確認,兩年來的一切的確是自己的一場獨角戲。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站在落地玻璃旁看著那個終於消失在盡頭的人影,他想起了很久前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姐姐王瑾的婚禮。那時蔣與榕還是一個窮小子,買不起太貴的戒指,他給她打了一個老金的戒指,是最普通的款式,在眾目睽睽之下戴在她的手上。女人一輩子隻有一次的大婚,王家的女兒嫁得這樣寒酸,四下裏議論紛紛。
年少的自己氣喘籲籲地跑到婚禮的後場,不願看著這個男人就這麼把姐姐娶走。
可是姐姐卻至始至終地沉默著。
其實王家人都很長情,認定一個便不會再輕易改變。老頭一輩子沒有續弦,除了早逝的發妻,在心裏放著一個年華漸老的艾夢河,直到離開人世。姐姐王瑾一生隻嫁了一個人,最後卻為這個叫蔣與榕的男人送了命。
而現在,終於輪到了他。
他站在通道的盡頭,看著那個孤伶伶的身影消失的陽光盛大處。淡金色的陽光是漫天落下的小雨,紛紛然地掉落在行客的頭上和衣上。機場的鍾聲悠悠蕩蕩地響起,一列新的航班候機即將開始,通道上排起了小隊。
行色匆匆的乘客們忙著安檢,核對信息,領取登機牌。
沒有人注意到站在這盡頭處的年輕男人,飛機起飛的巨大呼嘯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劄幌春天的天空晴朗碧藍,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那些忙碌背後,也有各自辛酸的人生。
此後歲月沉浮,生老病死,都已是不再相幹的事。
所謂窮途末路,不過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