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絕望到窒息。這裏空氣有毒,多待三兩分鍾,必有人斃命。突然頭頂響起咣咣的巨響,像有人在錘砸,撲地掉下來一些泥土……男護士憤怒的叫聲。
完了。還是被他們發現了,也許是工地上缺人手,男護士走進改造房裏調人時發現洞。也許是剛才放聲齊呼,讓他們察覺到腳下麵有人。他們不會爬入地道,但他們很快就會明白我們的目標其實是那條江,我們就算出去,也會發現手持電棍的男護士們正守候在那裏,自投羅網。
又砸下來一些泥土,嗬斥聲竟很清晰,還有人高聲喊著江邊、去江邊。沒時間了,我們完蛋了,白大哥9年的心血,我們13個人的糞湧前進,還有石八斤的臂力,統統沒有用了。我大呼吸著沼氣,想提前燒死自己……
這時,我聽到石八斤悶聲猛吸了一氣。他胸腔巨大,這一吸活像鯨吞,連空氣都緊了一緊。然後屏住,像在積蓄最後的爆發力,屏住,突然炸開一聲驚世駭俗,嗨……他巨大的身體活像一輛蒸汽機車頭,全力撞向那道金屬網。砰的,金屬網向外飛開,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我肺葉大開,貪婪地吸,用我的鼻我的肺葉我的身心我飄揚的靈魂,去吸進整整一片蔚藍的大海。
聽白大哥喊了一聲跑……被突然降臨的奇跡驚呆了的我們,才如夢方醒,拚命開跑。
前進,前進,13個人紛紛以各種姿勢奮力從排汙溝向外爬去,這條溝已不再肮髒,這條溝是我們的福音。前進,前進,前麵就是清衣江上遊。爬出溝,沒有人守在前麵,沒有一根棍子也沒有一個人。
我們亂七八糟地紮進江水裏,江水冰冷,卻刺激著我們的體能,拚命向對岸遊去。
自由萬歲!
我們奔跑在田野裏。灰藍的光打在臉上,映出蟲豸求生的堅毅。晨風淩亂,我們卻知道目的地。經過村莊,不停下喝一水。經過農舍,不去借一件衣。也不走清衣江,貪婪的船工也許會成致命的伏筆。
此時晨曦初見,薄霧初升,大地葳蕤。如果有人航拍,會發現有十三頭受傷的野獸隻是跑,在緩丘,在溝壑,在阡陌縱橫,在廢棄的木場和不知名的機耕道,避開其他人類拚命跑。我們不相信其他的人類,我們是獨特的丁香街人類,沒有人能幫助我們,我們隻靠自己的雙腿,哪怕把肺葉跑炸,絕不停步。現在我們正要去救父母,救兄弟,救姐妹,他們的血肉之軀,抵擋不了鋼鐵的機器。
石八斤肩頭站著那隻猴頭,脖子上還忠誠地掛著那個裝滿證件的包包,流血的爪子緊緊扣著那個包,它受了嚴重的槍殺,卻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剛才上岸打了個呼哨,它一個縱跳上肩頭後,一直保持這個姿勢,再也不跟主人分離。它的血和主人的血混在一起,一路滴落在泥地上,書寫先祖和後裔的族譜。不相信進化論,猴子幫助人保住土地,人隨意就可以向它開槍。但猴子並不記恨,兩眼放光看著前方。它認路,知道丁香街在哪裏,那裏的人民等著這包證件來證明自己,保住自己的房子。
我讓石八斤有多快就跑多快。還有一小時就開始拆遷了。他大聲答應,長腿奮力邁出,向遠方跑去。風獵獵地吹拂著他滿臉的長毛,活像大地上的參孫。我們呈散兵狀跟在後麵,已說好,前麵的人倒下,後麵的人抱著證件繼續跑,直到最後一個人。
我們沒辦法走大路,剛剛遊上對岸,上釘維追捕的汽車燈光大作,還有警車的聲音。所有的路都被堵死。碰到過路人,見我們倉皇的樣子就馬上報警。我們沒時間向路人解釋,他們肯定不會聽我們解釋。到最後,屬於我們歸家的路,隻有一條,人類不走的路。所以本來想分頭逃跑,跑了十分鍾,十三個人漸漸又聚在一起。
前進,前進,前進進……體力嚴重透支,我們便高唱國歌,鼓舞自己逃亡。這時突然發現同伴的臉漸漸出現紅光,是太陽漸漸升起。心頭大駭,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太陽升起,因為隻要它不完全升起,就不到八點。不到八點,拆遷隊就不能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