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瀕死的人 第25節(2 / 3)

“如果天氣好,我便進去對主人說:‘先生,您該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著等他的馬兒,馬車總是預先駕好了的;馬車夫手執長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喚,就象您所見到的模樣。

“晚上,吃過飯後,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劇院,明天就去意大利……不,他還不曾去過意大利劇院,我昨天剛弄到一個包廂。散戲後,他準在十一點鍾回來睡覺。

“白天碰上沒什麼事情要做的空閑時刻。他就看書,不停地看,您瞧!他就隻有這個念頭。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聞’①,以便在新書發售的當天給他買來放在壁爐台上。我還受命每個鍾頭都要到他的房間,看看爐火怎樣了,我得關心一切,看他是否還缺少什麼東西。先生還給我一本小冊子,讓我把裏麵寫的東西都記在心上,上麵所寫的都是我應盡的義務,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問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間裏放許多冰塊,以便空氣?常保持一定程度的涼爽,我還常常到處擺放鮮花。這可憐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費用已經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塊好麵包那麼好。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例如,在府邸裏、在花園裏,完全是一片沉寂!總之,我的主人無需乎抱什麼欲望,一切都在他指頭的指點和目光的囑咐下得到滿足,這是毫不含糊的!他說得對:要是人們沒有仆人使喚,就會一切都亂了套。我把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告訴他,他也就聽從我的話。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麼個程度。例如,他的房間都是……,都是……該怎麼說哩?啊,對!都是相通的,隻要他打開臥室或書房的門,那麼,喀噠一聲,所有的門通過機械裝置,全部自動打開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在他家裏,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全碰不到一扇關著的門。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對我們仆人來說,是夠開心的了!話說回來,為這個我們可花了不少錢!……總之,波裏凱先生,後來他對我這麼說:

①指《法國新書目錄》,它每周公布各種新書出版消息。

“-若納塔,你得把我當做在繈褓中的孩子來照顧。’

“在繈褓中,對,先生,他是說在繈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我倒成了主人,他等於仆人,您聽見了沒有?要問這是為什麼?啊!我敢說,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誰也不會知道。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詩呀,”老教師大聲嚷道。“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詩嗎?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經常對我說,他要象植物一樣生活,與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裏凱先生,他對著一株馬蘭花,一麵穿衣服一麵對我說:

“‘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憐的若納塔!’

“在這樣的時刻,別人認為他得了偏狂病。這是毫不含糊的!”

“若納塔,各方麵都證明您的主人是在從事一部偉大的著作。”教師接著說,他神態尊嚴,使得老仆人肅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廣泛的構思上,而不願意讓日常生活瑣事來分心。在腦力勞動的過程中,天才人物會忘懷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頓……”

“啊!牛頓,好……”若納塔說,“我可不認得他。”

“牛頓是一位偉大的幾何學家,”波裏凱接著說,“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過了二十四小時;當他從幻想中醒過來時,還把第二天當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著了一會……這可愛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對他總會有些用處。”

“等一下!”若納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國國王,不言而喻,我說的是古代國王!那您也進不去,除非您把門衝破,踩在我身上過去。可是,波裏凱先生,我會跑去告訴他您來了,我會這樣問他:‘該讓他上來嗎?’他會回答我讓或不讓。我從來不對他說:‘您願意麼?您要麼?您想要麼?’這類詞句我們早已從談話中刪去了。有一回我說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麵那樣的話,他就非常生氣地對我說:‘你要讓我死嗎?’”

若納塔讓老教師呆在接待室,並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帶回來一個可喜的答複,於是他領著這位卓越的老人穿過華麗的廳堂進去,這時所有的房門一下子都打開了。波裏凱老遠就看到他的學生坐在壁爐旁的一個角落上。拉法埃爾穿一件大圖案花紋的室內便袍坐在一張彈簧安樂椅上讀報。他那病態的衰弱身體,說明他內心似乎有著極度的憂鬱;這種憂鬱流露在他的前額,他那象枯萎的花兒般蒼白的臉上。一種女性化的優雅和富貴病人特有的怪脾氣突出了他這個人物的性格。他的兩手象美女的手那樣潔白柔軟,非常雅致。他金栗色的頭發已有點稀疏,天生的鬈發很講究地盤卷在兩鬢的周圍。頭上戴的希臘式圓軟帽,因頂上的流蘇墜子太重,使這頂開司米細絨織的帽子歪在一邊,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紙刀跌落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膝上擱著華麗的印度水煙壺的琥珀煙嘴,琺琅裝飾的螺旋形長煙管,象條蛇那樣橫躺在房間裏,而他竟忘了吸這清香涼爽的煙。可是,他那看來柔弱的青春的身體,卻被他那雙似乎蘊藏著全部生命力的藍眼睛所否定,這雙閃耀著特殊感情的眼睛,一開始就能把人攝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難受,有些人可以從這裏看到失望,也有人從這裏猜到象悔恨那樣可怕的內心鬥爭。這是無能者把欲望抑製在心底裏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願意破費錢財,寧願在想象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錢買到的快樂的吝嗇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鐵鏈鎖住的普羅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勢的拿破侖於一八一五年告知愛麗舍宮他獲悉敵人犯了戰略錯誤,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時的統帥權未獲批準②時的眼光。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懲罰者的眼光!說得更確切些,這是拉法埃爾好幾個月前投向塞納河或凝視著作為最後賭注的那枚金幣的眼光。他讓自己的意誌和聰明去服從那個當了五十年仆人才開始有點文化的老農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對自己變成某種機器人幾乎感到快樂,他為了生存而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從靈魂裏排除一切欲望的詩意。為了更好地和他曾?接受挑戰的那種嚴峻的勢力作鬥爭,他以奧裏金③為榜樣,潔身自好,甚至閹割自己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