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瀕死的人 第28節(2 / 3)

拉法埃爾沉醉在幸福裏,情不自禁地摟住波利娜。

“噢!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她說道。

“好吧,我馬上送你回家,因為我要盡可能地少離開你,”

瓦朗坦嚷著說。

“你多麼體貼人啊!我還不敢向你提出這個要求,你倒……”

“難道你不是我的命根子嗎?”

把這些可愛的喋喋不休的情話都忠實地記錄下來是乏味的,而在這些談話中的語調,眼神和不可言傳的姿勢,才是真正有價值的。瓦朗坦把波利娜一直送到她家裏,歸途中他心裏的快樂和一個男人在世上所能感受和得到的快樂一樣多。

當他坐在靠近壁爐旁邊的靠椅上時,想到這麼突然而又全部實現了他的一切希望時,一個冰冷的念頭掠過他的心頭,象一把匕首的刀鋒刺透了他的胸膛:於是他瞧瞧那塊驢皮,發現它已經稍為縮小了一點。他把頭斜靠在靠背椅上,一動不動,眼睛落在牆上的一個掛鉤上,卻視而不見,他用不著安杜葉特女修道院院長①的虛偽的猶豫,說出了法國人最大的感歎詞:“上帝啊!”他嚷著說,“怎麼啦!我的一切欲望,我的一切!可憐的波利娜!……”

①安杜葉特女修道院院長是英國作家斯特恩(1713-1768)的小說《項狄傳》中的人物。

他拿起一隻圓規來量量這一天早上給他縮短了多少壽命。

“我剩下的壽命還不到兩個月哩!”他說道。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間,他象發了瘋似的,莫名其妙地抓住那張驢皮嚷道:

“我真太蠢了!”

他走出去,飛跑著,穿過花園,來到一個水井邊,把那靈符投入井中。

“隨它去吧!……”他想,“讓這一切糊塗事見鬼去吧!”

拉法埃爾終於讓自己去享受愛情的幸福,和波利娜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他們的婚事原定三月初舉行,由於一些值不得敘述的困難而推遲了。他們彼此久經考驗,絕不互相懷疑,幸福本身已經給他們顯示了他們愛情的全部力量,從來沒有兩個人,兩種性格,象他們這樣由於彼此熱愛,而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們越是互相觀察,就越互相愛慕:他們彼此同樣溫柔,同樣靦腆,並有同樣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天使們的快感;在他們的天空上沒有烏雲;他們彼此之間,一方的欲望,就成為對方的法律。

他們兩人都很有錢,他們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念頭不能滿足,因此,他們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念頭。生活中真正的詩意在激勵著妻子的心靈;她有高尚的趣味,愛美的感情,蔑視婦女們庸俗的裝飾,她男友的一個微笑,在她看來比霍爾木茲①所有的珍珠更美,細紗棉布或鮮花構成她最華貴的裝飾品。波利娜和拉法埃爾有意逃避社交活動,他們覺得孤寂生活是那麼美,那麼饒有興趣!

①霍爾木茲,波斯灣的一個小島,盛產珍珠。

遊手好閑的人,每天晚上在意大利劇院或大歌劇院裏準能看到這對漂亮的非正式夫妻。如果開始時,貴族沙龍裏有什麼流言蜚語引人發笑,不久之後,由於巴黎發生的一連串重大事件①,使人忘記了這兩個於人無害的情人;最後,為了堵住那些偽裝正經的女人的嘴,他們宣布了婚期,湊巧他們的傭人都不多嘴,這一來就沒有任何太露骨的惡意中傷來損害他們的幸福。

①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後發生的一連串政治事件,包括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的起義。

接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裏,天氣已相當好,這使人相信快樂的春天即將到來。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法埃爾兩人在一個小花房裏共進早餐,這是一間和花園平行的、擺滿盆花的小花廳。冬天溫暖淺淡的陽光,穿過稀疏的小灌木照射進來,使室內的溫度變得暖和了。各種樹葉和各種顏色花簇的強烈對照,陽光和陰影的變幻莫測,都使人覺得非常賞心悅目。

整個巴黎都還在可憐的爐火前取暖時,這對青年夫婦卻在山茶花,丁香花和灌木下歡笑。他們快樂的麵孔從水仙,鈴蘭和孟加拉玫瑰花叢中出現。在這個春意盎然,豐富多彩的溫室裏,他們腳下踩著的是五顏六色的地毯般柔軟的非洲草席。綠色細麻布裱糊的牆壁,沒有任何潮濕的痕跡。室內木器是用看來粗糙,其實表麵光滑潔淨的木頭製成的。一隻小雄貓被牛奶的香味吸引,走來蹲在桌子上,讓波利娜用咖啡把它弄得一身髒;她跟它逗樂;讓它僅僅嗅到奶油的香味而吃不到,用以訓練它的耐性,延長她們的嬉戲,每當小貓做出怪相,她就哈哈大笑,並且用無數的玩笑來阻止拉法埃爾看報,報紙從他手上掉下來已經十次了。這個清晨的場景充滿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就象一切既自然又真實的幸福。

拉法埃爾始終裝出看報的樣子,其實在偷偷欣賞波利娜和貓兒的玩耍,他的波利娜隨便穿著一件晨衣,頭發蓬鬆,套在黑絲絨拖鞋裏的一雙雪白的小腳微露一點藍色的脈管。她這樣的室內便裝打扮實在迷人,就象威斯托爾①的神奇的肖像那樣美妙,她似乎同時既是少女又是婦人;也許她更象少女,她就這樣享受著完滿的幸福,她隻知道愛情的最初的快樂。

當拉法埃爾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裏時,便忘記了他的報紙,波利娜拿過來,把它揉皺,搓成一團,扔到花園裏,小貓看見便跑去追逐這個旋轉的東西,它象政治那樣,始終是在團團轉。拉法埃爾被這場兒戲逗樂了,他打算繼續看報,做了一個想舉起那張報紙的姿勢,不料報紙已不在他手裏,於是引起一場大笑,笑聲是那麼爽朗、愉快,他們一再出現的笑聲,就象鳥兒的清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