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前期,盡管我一直和命運做不知疲倦的鬥爭,盡管每天都按照自己給自己開列的四五門課程定時定量進行,我生怕浪費一點點的時間;但每隔一段(尤其是在某門課程進行到一個段落之際),我也無法阻擋心中的煩惱油然而生。它像一個從地底下爬出來的幽靈,一下子就抓住我的心髒,惡狠狠地說:“我叫你學,我叫你學!你學得再多也沒有用!看誰能用你,看誰敢用你!”
的確就在那時,當我的一首舊體詩詞《念奴嬌?登長城》輾轉送到《詩刊》編輯部之後,盡管編輯們看了說好,盡管小樣也打印出來,可最後送審之際,上邊也隻是漫不經心問了一聲:“作者沒什麼問題吧?”
既然有問,就得有答——編輯轉問輾轉送詩的同誌:“作者是什麼單位的?多大年紀了?”在一陣遲疑後,回答則是:“作者是個青年,現在還沒單位……”
“哦……”編輯把情況轉達上去,上邊沒猶疑,就把稿子撤了。
這次撤稿對我的打擊特大,我連續幾天心緒不寧,吃飯時心思不專,母親問話我時常不回答。
母親有點慌,連忙托轉送稿子的朋友去問一聲原因。那朋友也為難,但還是鼓足勇氣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邊卻從容不迫:“還問為什麼?——連毛主席本人都說了舊體詩束縛思想,年輕人不容易學,麼,何況還是個沒單位的青年,萬一出了事誰負責?”
我非常悲觀。我想,我原本是想為社會而學,社會不需要為我的學習出一分錢,我學好了也不會要求社會多給我一分錢的工資。誰知道,現在社會竟然根本不承認我有學習的資格,社會也根本不承認有我這個人的存在!要是全社會都照這個邏輯辦理,我幹脆就沒活路了不是?
正當這時,報紙上發表了一首石破天驚的長詩《雷鋒之歌》,作者賀敬之,是有名的詩人。他歌頌了剛剛去世不久的雷鋒。其中有這樣幾句:
你的年紀;
二十二歲——
是我年輕的弟弟嗬。
你的生命;
如此光輝。
卻是我;
無比高大的。
長兄!
詩人被雷鋒打動了,我作為一名讀者,也同樣被感染了。雷鋒,是我根本不相識也不相像的“另一種青年”。他是大老粗,他是工農兵,我——呢,還不敢自稱知識分子,隻不過是一個想當知識分子而未得的可憐蟲。
他隻是努力按照他的理想去做,社會就承認他、就獎勵他。我呢,雖然也按照自己理解中的理想去做了,可是征途上步步有阻礙有坎坷。他努力了,我也努力了,甚至我感到我比他奮鬥得更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