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得抱著必死的決心,就像薛舉人、張季元一樣。她對孩子凶一點,免得她死後,孩子會想她。”
聽她這麼說,喜鵲又哭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喜鵲就問她日後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翠蓮反問了一句,似乎在問喜鵲,更像是問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裏是哪裏了。不過,普濟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喜鵲宅心仁厚,一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裏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說:“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說說,你留在普濟,我們一塊兒住。”
“不成,不成。”翠蓮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無臉麵見她。陸家一百八十畝地,雖說秀米經手賣與龍慶棠父子,但計謀還是我出的。小東西雖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確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問道:“聽說,她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
喜鵲說:“據說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現在也不知流落到哪裏,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兩個人從中午一直說到太陽偏西。當時西北風刮得正急,不知不覺中,喜鵲覺得自己的手腳都凍僵了。翠蓮拎起打狗棍,戴著破草帽,看樣子要走。
喜鵲不知說什麼才好,怔了半天,才說:“要是到了實在沒有法子的時候,還是到普濟來吧。”
翠蓮回過頭來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徑直離去了。
喜鵲兩眼紅紅地往回走,不忍心回過頭去看她。走到村口,遠遠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門口等她。她看了看喜鵲,又看了看她身後一望無際、風雪呼嘯的曠野,道:“怎麼,翠蓮到底還是不肯來?”
9
十二年以後。
到了十一月初,田裏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禿禿的稻田地已覆蓋著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邊,路側的一簇簇烏桕樹,一夜之間全都紅了。白色的漿果點綴於枝頭,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說,地裏的稻子熟了,它的時候到了,接下來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說,連烏桕樹都紅了。等到它的葉子落盡,雪白的果實發了黑,天就該下雪啦。
這些話全都沒有來由,讓喜鵲猜不著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無風的日子,天空一碧萬頃,正是江南人所說的陽春天氣。陽光溫煦,光陰閑靜,不時有雁陣掠過樹梢。可秀米說,雁陣一過,寒鴉就跟著過來了。她的這些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好在喜鵲早已習慣,雖有訝異,亦未過多留心。
十多年來,秀米一直在後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缽、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棠棣、杜鵑、甘菊、臘梅之屬,充盈其間。荼架上、閣樓的台階上、菜地裏、牆腳、竹林邊,都擺滿了。
雖說禁語誓已破,但秀米話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開得正好,秀米有時也會憑記憶所及,抄錄幾首菊花詩給喜鵲看,聊作破悶解語之思。那些詩的意思,也讓喜鵲深感不安。比如:
東籬恰似武陵鄉,
此花開盡更無花。
要麼:
有時醉眼偷相顧,
錯認陶潛作阮郎。
或者:
黃蕊綠莖如舊歲,
人心徒有後時嗟。
似有萬端愁緒,鬱結在胸。忽然有一日,她們正在院子裏剪花枝,秀米對喜鵲說:
“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鵲點點頭。
秀米又問:“你可認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鵲搖了搖頭。
除了去長洲趕集,喜鵲從未出過遠門。她抬起頭,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雲,雖然看得見,卻像夢一般遙不可及,喜鵲不知道秀米為何忽然想到要去這麼一個地方。
秀米說,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島。
不過,既然她想去,喜鵲所能做到的隻能是四處探聽前往花家舍的路徑,並著手準備盤纏和路上的幹糧了。
喜鵲心裏想的,出一趟遠門也好,至少能夠讓她消消愁,解解悶。過了幾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讓喜鵲請人來將夫人和小東西的墳修了修,諸事停當之後,這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