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衛.休謨

1.生平與思想大觀

休謨是西方哲學史上一位非常重要又非常有特色的哲學家,他的重要性不但表現在他是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最後一位代表,而且表現在他是近代哲學史上最具現代哲學精神的思想家。他的這個特點,在他生前,或者還看不大分明,加上他的時代正是法國啟蒙運動飛黃騰達的時代,論其影響,他總有些比不過他的那些法國朋友——雖然他不一定真正欣賞他們的學說。休謨哲學的價值,在19世紀後期,特別是20世紀以來,大有超越同儕與前賢,也超越德國古典哲學代表人物的架式。所以如羅素這樣的當代西方哲學和哲學史大家,對西方近代哲學的階段劃分,並不以德國古典哲學作分界,也不以17世紀理性主義哲學作分界,甚至不以尼采和叔本華作分界。在他的分界方法中,休謨和盧梭占據特別重要的位置。他將西方近代哲學,分為上下兩篇。第一篇的題目,叫作“從文藝複興到休謨”,第二篇的題目,叫作“從盧梭到現代”。

休謨的哲學地位與曆史影響,確實與德國古典哲學有差別。如果說,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康德、黑格爾哲學在為西方近代哲學築牆,那麼,貝克萊特別是休謨哲學則在為西方近代哲學挖洞。德國人在為西方近代哲學千方百計梳辮子,休謨卻在為近代哲學換心髒。德國人要給西方近代哲學一個完美的歸宿,它們好似一座巨大的人工湖,要把一切水源都蓄積其中,休謨則如一隻百折不撓的土撥鼠,他要打破舊的水道,引領新的水流。雖然休謨本人可能沒有這麼自覺的意識,在他生前,他的哲學也不曾引發過如此效應,但曆史自有主張,它的邏輯呈剛性特質,不管人間的冷暖炎涼。隻是在休謨生活的時代,他的影響不僅不如他所熟知的法國朋友,也不如他未曾謀麵的德國鄰居。

休謨的主要影響在哲學領域,但他並不是一個專以哲學為主的思想家。他的學說涉及範圍很廣,哲學之外,他對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以及後來的心理學、美學都有不同程度的影響。他本人雅好文學,又是一部在當時頗有影響的《英國史》的作者。他的文筆自然很有特色。而他的6卷本《英國史》,其對後世的影8向,主要不在史學本身,而在他那獨具特色的優美筆調上。休謨不曾有過純文學創作,但以他的文才而論,他確實具有一流的文學才華。

休謨的政治學,應該說主要是政治哲學,也有相當水平。他從自己的哲學體係出發,對於盛行於當時的自然法觀念予以批評。在他看來,所謂自然法和自然狀態,既缺乏充分的根據,也沒有實在的道理。他本人在政治方麵屬於保守派,而保守派相對於當時的英國,可以說正合時宜。所以他的政治學說,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以哲學的方式,為當時的富人主要是工商新富們服務,也為英國式的穩定和發展服務。他對財富和富人的議論,實在和法國啟蒙主義思想特別是浪漫主義運動風馬難及。他說:“財富的有利條件究竟在何種古國內由同一的原則產生了尊重和讚許,我們隻要回顧一下前麵關於那個題目的推理,就可以明白了。我們說過,我們對那些具有財富的有利條件的人們的讚許,可以歸之於三個不同的原因。第一,歸之於一個富人借具所有的美麗的衣著、陳設、花園或房屋的景況,所給予我們的那種直接的快樂。第二,歸之於我們希望由他的慷慨好施而獲得的那種利益。第三,歸之於他本人從他的財產獲得的快樂和利益,那種快樂和利益引起了我們的愉快的同情。”

富人有錢,窮人看著高興,這實在是有些令人驚訝的。但在休謨那裏,確也順理成章。

在經濟學方麵,他是介於配第和亞當 斯密之間的一位人物。他其實沒有專門的經濟學著作,他隻有幾篇題為“政治論文”的文章,但這些文章涉及到許多經濟問題。這些問題概括了商業、貨幣利息、稅收,公共信用和貿易平衡等諸多方麵。

他是一位重商主義者,又是一位自由貿易主義者。他以一個哲學家的身份,對上述那些問題作出不少令人驚異卻又受益的思考。這些思考中,固然不免有許多錯誤之見,但還是值得尊重。他認為“商業能促進勤勞”,“商業能發揚節儉,使人人安居樂業,發揮一技之長某求利”。他認為“低利息和商業中的低利潤,是彼此互相促進的兩件事,兩者都來源於商業的擴展”。他認為“一個國家,如果沒有商業,就必然基本上隻有地主和農民兩種人;地主的揮霍浪費產生著一種持久的借貸需求,農民是無錢來滿足這種需求的。錢分散在許許多多人之手,不是花天酒地濫用亂花,便是用於購買維持起碼生活的必需品,永遠無法積攢成大宗的庫存或現金以供放貸生息。隻有商業才能把錢幣聚集成大宗的資金。”他認為資金總是向著比較發達的工商業區流動,他舉例說:“一千多年來,一直有一股公開而明顯的潮流,使歐洲的貨幣流向羅馬,可是這些錢又通過許多隱秘而看不見的渠道從羅馬流走:由於缺乏工商業,羅馬教皇領地如今已成為全意大利最窮的地方。”

休謨的這些理論,即使對於時至今日如我一樣的中國人,依然很有啟發。

休謨的道德學說,也可別稱一家。他的倫理思想源於他的哲學理論。因之,他的道德理論不為理性所左右,而受感情所支配。他說:“我們關於道德的邪正的判斷顯然是一些知覺;而一切知覺既然不是印象,便是觀念,所以排除其中之一,就是保留另外一種的有力的論證。因此,道德寧可以說是被人感覺到的,而不是被人判斷出來的。”又說:“我們並非因為一個品格令人愉快,才推斷那個品格是善良的,而是以感覺到它在某種特殊方式下令人愉快時,我們實際上就感到它是善良的。”

在休謨的道德理念中,他將德分為人為的德和自然的德。他認為自然的德使人利己,而人為的德使人利他。利已與利他原來是難於調合的矛盾。但在休謨這裏,二者完全可以和平共處。利己與利他之所以能相親相愛,因為人人皆有同情感。而這種同情感不但使人因為自己有了財富而愉快,也為他人發了財而心情愉快,不用說,休謨先生的這種體會總不免讓人懷疑他是一個很有錢的資本家。雖然他以同樣樂觀的心情告訴人們:“同情是人性中一個很強有力的原則”。雖然他諄諄教導我們:“當任何性質或性格有促進人類福利的傾向時,我們就對它表示高興,加以讚許,因為它呈現出一個生動的快樂觀念來,這個觀念通過同情來影響我們,而且其本身也是一種快樂。”然後,這些話絕對不能講給盧梭巴爾紮克們聽的。

休謨對美學也頗有研究,而且他的美學思想與他的哲學思想一脈相通。他認為美的本質不在客體方麵,美是一種感情效果;而這種感情效果必然可以使人的心靈感到快樂和滿足。他有兩段名言曾為美學史家或美學評論家廣為引用。其中一段說:“幽克立特曾經充分說明了圓的每一個性質,但是不曾在任何命題裏說到圓的美。理由是明顯的,美並不是圓的一種性質。美不在圓周線上任何一部分上,這圓周線的部分和圓心的距離都是相等的。美隻是圓形在人心上所產生的效果,這人心的特殊構造使它可感受這種情感。如果你在這圓上去找美,無論用感官還是用數學推理在這圓的一切屬性上去找美,你都是白費氣力。”

美學史上自古即有美在客體或美在主體兩大學派,其間變幻紛繁,難於盡述。休謨立於“美在主體”的曆史長河之間,前瞻後顧,自成一家。

此外,休謨哲學對近、現代心理學、文學批評等學科也都在不同程度上產生影響。大凡19世紀之後的人文學科,沒有提到或涉及到休謨的,可謂少而又少。

休謨哲學對後世影響雖大,在他生前,卻沒有出現過什麼轟動效應。不但絕少轟動,他的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哲學著作《人性論》出版之後,社會反映十分冷落。據後人考證,大約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雜誌對此書有所評論,其中較長的評論文章,不過三篇而已,而且就是這點評論,“絕大多數是含有敵意的,有時甚至是帶有汙辱性的。”休謨本人也是大失所望,他說:“再沒有比我的《人性論》更為不幸的學術企求了,它從印刷機器中一出生就已經死了,它甚至連在狂熱的人們中激起一絲怨言的榮譽都不、曾得到。”這書的出版效果確實差了點,至少市場效應令人沮喪,直到休謨去世,這一版的圖書都沒有賣完。

但休謨絕非一個固執己見的人,尤其不是一個性格浮躁的學者。他自然也有一般大思想家所固有的自信,但並不怨天尤人。他認為,“人性論”出版的效果不好,全是因為誤解所致,為去掉誤解,他便開動腦筋,以匿名方式寫了一本介紹《人性論》的小冊子,並且以王婆賣瓜似的口吻作廣告說:“《人性論》招來了眾多的反對者,且被描述得如此可怕,其主要設想和觀點是什麼,本書對此做了更為充分的介紹和說明。”然而,效果依然不佳。

他又從自身尋找失敗的原因。他覺得出現此等尷尬,或許是因為這書敘述方式不當造成的。以後,他便將《人性論》第一部分內容,改寫成《人類理解研究》,接著又寫了“道德原則研究”一書,並想用它取代《人性論》的第三部分。然而其社會反映,依然不溫不火,令人失望。

休謨一生出版的主要著作有:《人性論》、《人類理解研究》、《道德原理研究》、《政治論文》、《道德、政治及文學論文集》和《英國史》等。他的另一部重要哲學著作《自然宗教對活錄》,是他去世後由他侄兒幫助出版的。這些著作,主要是那些最能代表休謨思想的哲學著作,出版效果大體如斯。倒是《英國史》第一卷,經過出版商的一番策劃,獲得很大成功。以後六卷本“英國史”的陸續出版,使他在書評方麵大受青睞,在經濟上也有了大約3000磅的空前收入。連法國大作家伏爾泰都評論此書說:“這部曆史的聲望高得無法再高了。它大概是迄今為止用任何一種語言寫成的曆史中寫得最好的一部。”

作為一名哲學家偏在曆史方麵取得成功,不知道這是對休謨的肯定還是嘲弄。但在他那一麵看來,自然是十分高興的。

休謨的性格原來是和美順達的,逆境時從不妄自菲薄,順境時也不得意忘形。他隻是滿懷信心地投入新的創作,而且常常以自滿自足、自得其樂的心情看著自己的稿酬不斷增加。他對別人的批評,從不作答,管你是耶非耶,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大約也和他的這種性格有關。他一生大約和盧梭發生過嚴重的不愉快,而這種不愉快差不多全是由盧梭那一方造成的,這一點先不管它。他本人對自己的這種性格也甚感滿意。他的年輕朋友亞當 斯密曾評論他說:。他歡快的脾氣在交往中令人愉快,也常不免伴有瑣屑和淺薄的品性,而這一切在他身上當然都伴隨著最嚴肅的專心,最精深的學問,最深刻的思想和無所不通的能力,所有這一切都使我認為他在人類脆弱的本性所能接受的範圍之內最臻於完善的智慧和有德之人的理想——不論在他生前還是在他死後。”他本人也帶著滿意的心情自我評價說:本人是“一個秉質溫和的人,會克製脾氣,性情開朗,樂於交遊;而又愉快幽默,可以有些眷愛,但幾乎不存敵意,在我的一切情感中都非常有節度,即使我的主要欲望一一文名欲,也不能使我的脾氣變得乖戾,盡管我經常失望,我的交往對那些初出茅廬、擔心莽撞的人以及勤奮執著的飽學之士,無不歡迎。”的確,他一生最主要的欲望,就是他的文名。為此,他曾給一位患有嚴重精神疾病的貴族作家庭教師,而且即使被無理降薪,他依然以寬容的態度繼續為他服務,其目的無非是想利用一些空閑時間完成他的研究課題。

休漠一生,有許多相當要好的朋友,無論在英國還是在歐洲大陸,他都是很受歡迎的人。他和法國大百科全書的各位代表人物如狄德羅、愛爾維修,和伏爾泰,和孟德斯鳩,和亞當 斯密,甚至和患有妄想症的盧梭,都是好朋友,他對他們都能禮儀有加,真誠相待。他們對他也有很好的評價,如伏爾泰對他的《英國史》的不無過頭的讚美。孟德斯鳩也曾被他的哲學著作深深打動,並將自己的《論法的精神》鄭重贈給休謨。

在對法國哲學的評價上,他無疑更傾心於盧梭。因為他的反理性風格和盧梭的主張有更多相似相通之處,然而正是這位時而清醒時而半瘋的盧梭使他的身心倍受折磨。他1763年出使巴黎,1766年與盧梭一同回國。他積極為盧梭尋找住所,又為盧梭申請由喬治三世頒發的年金。但是這位與他最為意氣相投的盧梭先生,不幸舊病複發——他原本患有被害妄想症的。他一犯病就懷疑休謨要害他,而且不僅休謨,整個英國學界全要害他,於是驚恐萬狀,大吵大鬧,一旦清醒過來,又緊緊擁抱休謨,口中念念有辭:“不!不!休謨絕不是害友的人!”但是,他的病加上他的性格,終歸是無可救藥的,結果終於導致了兩個人的最後分手。但是,即使在分手之後,休謨對盧梭也沒講過什麼過頭的話,他隻是帶有幾分怨悔又有幾分無奈的心情評論這位難纏的寶貝朋友說:“他在整個一生中隻是有所感覺,在這方麵他的敏感性達到我從未見過任何先例的高度;然而這種敏感性給予他的,還是一種痛苦甚於快樂的尖銳的感覺。他好像是這樣一個人,這人不僅被剝掉了衣服,而且被剝掉了皮膚,在這情況下被趕出去和猛烈的狂風暴雨進行搏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