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伏爾泰

法國的啟蒙運動,精英薈萃,群星燦爛,但領袖人物是伏爾泰,特別到了他的晚年,他幾乎成為全歐洲家諭戶曉的人物,而且備受景仰——他是18世紀歐洲和世界公認的文化泰鬥。

與洛克相似,伏爾泰也可以稱為是他的時代的寵兒。然而,兩個人的經曆和境遇又是如此不同。洛克一生,幾乎都在平祥安和的氣氛中度過,偶有挫折,很快便轉入順境。仿佛迎春曉雨,濕地不濕人。他是英國舉國上下都可以理解並深受歡迎的人物。伏爾泰的威望與之相似,甚至大有過之。但他的發展道路卻與洛克有別。他的思想在法國雖然也有極大的市場,並且得到知識界、文化界的深深愛戴。但是他的命運卻常常於幸運之中陡生不幸,又於不幸之中每每得到幸運女神的關照。他一生多與監獄結緣,他的第一部悲劇名作便寫成於獄中。而且他受過屈辱,挨過毒打,幾遭驅逐,又久受通緝。然而,這一切都不能改變他對法國的影響,而且隨著法國啟蒙運動高潮的到來,他受到的尊重越來越多,他的影響越來越大,終於成為事實上法國啟蒙運動的導師和領袖,也成為整個啟蒙運動的精神象征。如果將幸運的洛克和同樣幸運的伏爾泰作個比喻,則洛克仿佛一位飽受觀眾熱愛的歌壇明星,人們越是歡呼,他越能神采奕奕;伏爾泰則近乎一位身經百戰勝利歸來的戰士,越是傷痕累累,人們對他越是百般崇敬。彼時的英國,革命已然成功,洛克的任務,就是將他對光榮革命的種種理解——包括政治理解、經濟理解、文化理解和哲學理解.以清流美瀑般的語言傳播於四方,介紹給世界。伏爾泰生活的法國,則處在與英國絕然不同的狀態下,他的國家不但專製體製依然故我,而且自路易十四故去之後,種種屈辱、落後、荒唐、腐敗都舊病複發,接踵而來。政府沒有思想,也不許人民思想;政府沒有情感,也不許人民愛憎;政府沒有人性,還要摧殘人民的人性。這一切令人煩惱、厭惡、憤懣和苦痛的內容都如陰雲一般滿布,如毒霧一般彌漫。而先知先覺者身不由已,便在煩惱之上頻添煩惱,厭惡之中又生厭惡,憤懣之下再增憤懣,苦痛之外又多苦痛。英國人有產業革命作底墊,雖是安步當車,卻已“會當淩絕頂”。法國人經濟不行,但文化騷動激烈,雖在平湖之內,卻是水怒風狂。此時的法國,既不像德國人那樣,處在茫茫夜色中,悄悄然走向黎明,又不像英國人那樣,已是天光大亮,正奔向豔陽時分。彼時的法國正處在黎明前的一段暗黑之中,雖然黎明將近,卻是分外黑暗。好像人人都對現實不滿,但又沒人知道究竟該幹點什麼;仿佛人人都懂得這樣的世道是絕不會長久了,但又沒人能說出明日將通向何方。所謂舊世界人人怨憤,新憧憬尚在朦朧之中。於是啟蒙思想如久旱逢甘雨,必然受到各個階層開明人士的熱烈歡迎。而啟蒙的契機就是向英國人借鑒,啟蒙的原則就是歡呼理性,啟蒙的舞台就是法國社會,啟蒙的直接目的就是呼喚、培育和造就一大批具有時代頭腦和傑出水平的一代新人。

這樣的時代真可謂是一個絕好的曆史機遇,而它的核心地帶就是法國。此時此刻,洛克與牛頓,一入法國,便造成莫大影響,而將他們的思想和著作介紹給法國人的,首先就是伏爾泰。

有人說,此時的法國,正是知識階層整體覺醒的時代,其實豈止知識階層而已。這是一個需要精英便產生了精英的時代,也是一個具有廣泛共識又需要廣泛共識的時代;這是一個對所有反封建者都具有凝聚力和感召力的時代,又是一個使社會理性化和使理性社會化的時代。而伏爾泰,就恰到好處地成為這個時代最具代表性的領袖式人物,仿佛他的生命就是為這個特定的時代所準備的。

伏爾泰是個全才。但他這一類型的全才,有別於文藝複興運動以來的那些全才人物。例如,他有別於達 芬奇、笛卡兒和萊布尼茨。這些人物屬於文理兼通、科學哲學百無遮攔式的天才思想家,而且他們都在至少一個特別科學化專門化的領域有著偉大的創造。伏爾泰也是個全才,但他的才能全部集中在與現實社會生活直接聯係的領域。在這個特定的領域內,他可以說無所不能,一旦超出這個範圍,在更專業或更深層次的研究上,則非他所長。在這個意義上看,他是不全而全,全而非全。他既不同於笛卡爾和萊布尼茨,也不同於哥白尼和牛頓,還不同於貝克萊和休謨,自然又不同於康德和黑格爾。仿佛隻有蒙田、埃拉斯謨和他有些相近,但沒有他立意雄渾,氣象遠大。伏爾泰博大而不精深。他的研究領域似乎也不需要精深,精則不易傳播,深則失去聽眾。但不須精深並非不要精采。他以他的特別表達方式,使他所推崇、所信奉、所欽敬、所鍾情的思想廣泛傳播,深入人心。

伏爾泰絕不是一位隻會坐在書齋中,鑽研陳年舊物的平庸教授——就如同一條深深鑽入古書堆中的智慧蟲一樣。他不但善於為文,而且精於經商。在這點上,大約隻有孟德斯鳩可以和他放對過招。然而他的經商本領卻又比孟德斯鳩高過許多。他對商業、商人有自己的認識,他尊重他們,絕不小看他們。他說:

“在法國誰都可以做侯爵;無論什麼人從外省帶著準備揮霍的錢和有拉丁字AC或Ille姓名的人來到巴黎,都可以說:‘像我這樣的人,像我這樣身份的人’,而且可以極端地看不起一個商人;商人自己也常常聽到人們蔑視他的職業的話,但他要是為了這事而臉紅才是傻的了。但是我不知道哪一種人對一個國家是最有用的,是一位假發上敷粉的貴族,還是一位商人?貴族明確地知道國王在幾點鍾起身,在幾點種睡覺,自己擺出一副尊嚴的神色的大臣在大臣候見室裏表演著奴顏屈膝的一套;而商人則使他的國家富裕,從他的辦公室裏對蘇拉特和開羅發號施令,並對於世界的幸福有所貢獻。”

貴族看不起商人,伏爾泰看得起;所以伏爾泰才成為法國革命的先驅者。貴族看不起商人,不通俗務,自命清高,所以才敗下陣來,而且冰山一倒,窮得一塌糊塗。就像後來巴爾紮克在《人間喜劇》中描寫的那副慘象。伏爾泰尊重商人,因為他們貢獻很大,而且他們的方向正是法國的方向。他本人其實也是一位頗有才幹的商人,而且很會經營,極願投機。“他以在英國商業界學來的各種方式進行投機,購買國家獎券,在普隆比爾礦泉投資,又在一家造紙廠和一家包裝廠投資,還由巴裏斯兄弟出麵合夥走私軍火。總之,作為資產階級人物,他充分利用了一切社會關係進行商業活動,為自已積攢了大量財產。”頗有些太公在此,百無忌諱的味道。伏爾泰能商能文,正是彼時一代新人的典型。他雖然以文學泰鬥的形象彪炳青史,卻從來不是一個窮困的書生,他很有錢,也很會生活,在這方麵,他不但和盧梭有天壤之別,就是與狄德羅也相去甚遠。

伏爾泰不但善於經商,尤其善於交往,他的社會活動層麵之多,範圍之廣,都是少有其匹的。他一生幾乎與各式各樣的社會英華都有深入的接觸,也和各式各樣的達官貴人打交道。他年紀輕輕,便以詩才聞名於法國上流社會,於是一些被稱為“花花公子”的年輕貴族便與他來往起來。他創作和朗誦自己的詩歌,他們也非常欣賞他的奇異才華。據說,當他得罪了一個貴族,這貴族便糾集一群打手用棍棒痛打他時,本人還躲在暗處高聲提醒那些打手不要傷了他聰明的腦袋。他晚年時,雖然普魯士的腓特烈國王和俄國的葉卡特琳娜女王與他絕然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但對他的詩名文名同樣景仰,並且熱情邀他去他們的國家作客。伏爾泰一生,交了許多朋友,他熱心幫助他們,他們也真誠地為他提供幫助。伏爾泰一生去過許多地方,這些國家的文化滋養了他,他也沒有辜負這些文化。當時最主要的歐洲國家,他都去過、看過、觀察過、思索過。對他幫助最大的自然是英國,但俄國和德國的統治者也算是兩本很不錯的反麵教材,促使他更堅定了自己的啟蒙主義立場,而這一切,都對他的名聲和影響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盡管他們並不真正懂得伏爾泰,卻又何妨給他作一回義務廣告宣傳商。

說伏爾泰是個全才,更主要的是因為他有多種多樣的創作才能。他是舉世聞名的文壇領袖,又是哲學家、史學家、小說家、劇作家、詩人,還是評論家和散文家。他在自然科學方麵,雖沒有獨特創造,卻是牛頓思想的富有影響的宣傳者。他著述宏富,豈止著作等身而已。18世紀末出版的他的一套8開本的全集,就有70卷之多,而後出版的12開本的全集,則多達90卷。他的哲學著作,包括有《哲學通信》、《形而上學概論》、《牛頓哲學原理》和《哲學辭典》。他的史學著作,除去特別有名的《路易十四時代》之外,還有《查理十二史》和《議會史》。他的著名的劇作,包括《俄狄浦斯亞》、《瑪利亞娜》、《穆罕默德》、《冒失鬼》和《凱撒之死》種種,還有一本以中國傳統劇作《趙氏孤兒》為底本改編成的《中國孤兒》。他的詩包括史詩《享利四世》,還包括許多諷刺詩,尤其是兩次給他招來禍事的《我見過》和《在黃毛孩子的統治下》。他的小說,包括《查第格》、《老實人》、《如此世界》種種。此外還有文學人物評論《高布依評論》和《伏爾泰隨筆》等。

伏爾泰仿佛一位無所不能的創作天才,好像隻要他願意,任你什麼題材都可以得心應手,無論哪一種創作形式,他都可以任意選擇,盡情揮灑。而且他和他那個時代的許多哲學人物不同,首先就與休謨不同。休謨的著作是總希望出現轟動,卻總是出現不了轟動,他則不然,他的很多著作,一經發表,馬上產生轟動效應。他的詩如此,劇如此,文也如此,他似乎是歐洲上空永遠閃耀光華的一顆明星,直到他已是耋耄之年,也依然倍受歡迎。

伏爾泰的文章風格,尤其清新俊美,睿智鋒芒。他的文筆可說千姿百態,隨心所欲。無論是歌頌,是諷刺,是幽默,是批判,是讚美,是揭露,是笑是罵是怒是怨,是激奮不已還是怒發衝冠,都可以找到最好的表達方式,誠所謂:高山流水無失妙趣,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伏爾泰特別是一位宣傳家。他一生功績,多在宣傳。宣傳即啟蒙,而且唯有他這樣有才能、有影響、有實力、有智慧的宣傳家,才能把洛克和牛頓的思想宣傳得那樣生動有趣,轟轟烈烈。

作為思想家,伏爾泰的創造性勞動不如他的宣傳性著述更有成就。甚至可以說,他的思想特色,本不以獨特創作、深刻思辨為懷。他缺少或無意於構築自己的學術體係,但絕不缺少對當時各種顯學的辨別能力。他尊重笛卡爾,但反對他的哲學體係。他批評笛卡爾說:“我們的笛卡爾為揭露古人的謬論而生,卻又代之以自己的謬論。他肯定地斷言,人是永遠思想的,靈魂進入軀殼時,有一切形而上學概念,認識神、空間、無限,擁有一切抽象觀念,總之,滿懷各種美好的知識,可惜一出娘胎把它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