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黑格爾的哲學體係,固然並不合乎世界發展曆史的實際,但其作為近代西方理性哲學發展的必然結果,其意義自在,特別是他哲學體係中體現的思辨方法和見解,尤其價值永在。
3.黑格爾辯證法
黑格爾哲學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他的辯證思維方法。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至少中國大陸學者,對他的辯證法無疑是過於簡單化,從而也庸俗化了。
黑格爾的辯證思維方式,自然應有具體的理論體現,然而他的辯證方法究竟應該怎樣表述,卻絕非一件易事。過去有人以為所謂辯證法就是一分為二,其實這完全不合黑格爾的本意,也不合提出一分為二觀念的毛澤東的本意。辯證法如果這般簡單,人類曆史上就不需要產生黑格爾,也不需要產生馬克思了。
對黑格爾辯證法作出最通俗簡當的解釋的人物,首推恩格斯。但即使有了恩格斯的幾本哲學著作,列寧仍然主張研讀黑格爾的原著,並且作了大量的讀書筆記。
即使以最為曉暢明達的語言和方式介紹黑格爾的辯證法,那麼,至少也應該說明如下各點:
(1)矛盾存在的客觀性
謝林講同一,黑格爾講矛盾。謝林講同一,並非完全否認矛盾的存在,但黑格爾講矛盾,卻把矛盾看成存在的基礎。這正是黑格爾高於謝林的所在。黑格爾說:
“假如同一、差異和對立這幾個最初的反思規定都用了一個命題來提出,那麼,矛盾這一規定就更加應該用‘—切事物本身都自在地是矛盾的,這一命題來包括和表達,並且誠然是以這樣的意義,即:這個命題比其他命題更加能表述事物的真理和本質。矛盾出現於對立之中時,它不過是發展了的無,無已經包含在同一之中並且表明了同一命題什麼也沒有說。這個否定進一步把自己規定為差異和對立,而這現在就是建立起來的矛盾。”
不僅如此,他還進一步分析說:“但是,矛盾似乎並不像同一那樣是本質和內在的規定,這是自古以來的邏輯和普通的觀念的根本成見之一。是呀!假如要說到高低的次序,並把這兩個規定分別固定下來,那麼,就必須承認矛盾是更深刻的、更本質的東西。因為同一與矛盾相比,不過是單純直接物、僵死之有的規定,而矛盾則是一切運動和生命力的根源;事物隻因為自身具有矛盾,它才會運動,才具有動力和活動。”
講得真不錯。同一與矛盾相比,不過是單純物,甚至可以說,同一則無物。試想世界全無矛盾——沒有黑也沒有白,沒有上也沒有下,沒有大也沒有小,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個別也沒有一般,沒有有限也沒有無限,這還成什麼世界?即使我們將這個命題,用之於康德的“物自體”,它也很有價值。在康德看來,“物自體”是不可知的,而以黑格爾的矛盾學說看來,可知與不可知正是一對矛盾,從不可知到可知則是一條規律。由“自在之物”到“為我之物”,或由“為我之物”到“自在之物”,這中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矛盾既構成事物的存在,又揭示了它們之間的內在聯係。
一方麵是矛盾的客觀存在,沒有矛盾便沒有世界,自然也沒有哲學;另一方麵是“事物隻因為自身具有矛盾,它才會運動,才具有動力和活動”。比如人的生命,一方麵存在生的基因,一方麵存在死的基因。如果除去一切死的基因,則生的基因也就停止了一切活動,於是,死,便到來。而且,無死將不能有生,因為人的肌體,每日每時每分每秒每瞬每刹都有細胞在死亡,因為有舊的細胞在死亡,才有新的細胞在出生,如此生死維依,生命始在。如果按黑格爾式的方法表述,則生是正題,死是反題,有生有死才是合題。生命是一個合題,死亡又是一個合題。即使生命已經終結,微生物依然充滿生命力地活動著,它們朝氣蓬勃,幹勁十足,否則人一死亡便成絕對的靜止,則芸芸眾生無須費心費力去埋他,燒他,看護他,保存他,他即以死的方式成就了生的永存。絕對的死便是生,然而,這可能嗎?
(2)存在過程的合理性
黑格爾哲學中最有代表性的命題,即“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這個命題。黑格爾是西方近代史上理性主義哲學發展的顛峰。自黑格爾之後,舊的理性體係已經發展到了極致——山窮水盡疑無路,如果還要生存,則必須另辟蹊徑,使之“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他的哲學命題,“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正是他的理性思辨哲學的典型體現。誠如恩格斯所言,黑格爾此論一出,便遭到左右兩個方麵的誤解和仇視。激進派固然不滿意此說,保皇黨同樣不滿意此說。激進派不滿意此說,因為如果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則革命失去依據,而作為革命對象的專製主義者們也不同意此說,因為如果同意此說,那麼,民主革命也是一個存在,它自然也應該是合理的了。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對於一切仇視落後、愚昧、醜惡和腐敗的人來說,差不多都是一個不能忍受的命題。因為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能承認貪汙、盜竊、吸毒、賣淫及至殺人越貨、男盜女娼都是合理現象。但實際上,黑格爾所講的合理,並非優良或者正確的意思,小孩子作算術題,1+1明明等於2,他小,就硬是不明白,寫成1+1=3了。1+1怎麼能等於3呢?不合理。誰說合理,和他去要100分。當然1+1=3是不正確的,但因為這是一個孩子——一個初學算術的孩子,他所犯的錯誤,隻在常理之中,不在常理之外。否則,人一出生就曉得1+1=2,甚至一出娘胎,就曉得相對論,就會寫《精神現象學》,就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品性,那還要學校作什麼?錯雖錯,但錯的合乎規律,此所謂合理者也。腐敗也是如此,陰謀也是如此,甚至希特勒與法西斯、日本軍國主義和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都是如此。希特勒是一個十足的“壞種”,誰不知道,然而,社會若無產生希特勒的土壤,則希特勒怎麼能產生,因此,法西斯固然大不合理,但從其產生的規律性考慮,他依然是合理的。
黑格爾的這個命題,雖然不如那些嫉惡如仇的思想家的議論來得刀刀見血,大快人心,卻比他們的思想來得深刻持久,耐人尋味。黑格爾的理論邏輯是,一切現象的發生、存在固然都在“合理”的範圍之中,但作為一個過程,這些觀象還必然會走向自己的反麵,由合理轉化為不合理,由存在走向消亡。小孩子初學算術,1+1=3,也算錯的合理,但二年級的學生還不明白1+1就該=2,那就隻好送殘疾人學校了。德國出了希特勒,固然有其“理”在,但希特勒必定滅亡則也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
(3)事物發展的必然性
黑格爾作為西方近代理性主義發展到顛峰狀態的大師,他的哲學必然對必然性予以邏輯性的理論強調。他的必然性觀念中,既有範疇性體現,也有總體性體現。
範疇性體現,比如他對自由和必然關係的理念,在他看來,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通俗地說,唯有認識了必然,才有自由的資格;唯有認識了必然,才能達到自由的境地。當然黑格爾不是用這樣的語言表述的,但他的思想方式卻明白無誤地反映了這樣一個公式。曆史證明,隻要自由不問必然的想法,必然遭受挫折,甚至付出慘重代價。比如打仗,誰不想贏,劉邦既一心想打敗項羽,項羽也絕對要消滅劉邦。然而,戰爭勝負豈在意念之間耶?得其規律者,雖屢敗而終能勝之,失其規律者,雖屢勝必終然敗之。中國50年代末,搞大躍進,頭腦發熱,理智全無,所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所謂“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果然“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還要農民做什麼?大家坐在屋裏煉“膽”即可。果然一聲斷喝,便五嶽無蹤,還要現代化作什麼?這類狂言妄語,都與對必然的認識屁不相幹。結果是,你來了又怎麼樣?你不來又怎麼樣?終不能窮得光著屁股衝向共產主義。真的那樣,馬克思會不高興的,他老人家會站在共產主義門口,讓這些不懂文明的子孫先捂著私處回去,穿上褲子再談主義。
還有偶然與必然的關係,有限與無限的關係,本質與現象的關係,精神與物質的關係,內因與外因的關係,曆史與現實的關係,存在與虛無的關係,原因與結果的關係,動機與效果的關係,等等。
總而言之,必然性是黑格爾哲學的最高邏輯原則,它但在各個具體範疇中得到體現,而且集小理成大理,在總體過程中同樣得到體現。必然性的本質表現,是證明一切事物既有它的開始,必有它的終止。而事物的不斷發生與終止過程,又促成事物本質的不斷深入和向更高的層次發展。黑格爾以他的凡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凡合理的又是必然的這一辯證方法,雄辯地向世人表明:一切落後的、腐朽的、肮髒的、庸俗的,散發著臭氣,淌著血汙,充滿醜惡、殘暴、陰謀、毒辣,卑鄙無恥,荒淫無度,蠅營狗苟,下流腐爛的東西固然有它存在的道理,而那些最美好、最動人、最深情、最熱切、最純潔、最神聖、最得人心、最合民意、最光明、最偉大、最富於生命力的內容也終將煙銷火滅,化為虛妄。實在說,所謂最偉大、最神聖的東西也是絕望的東西,而且還是最不合理性的東西。偉大很好,最偉大卻即違背事實,因為你的最偉大而影響了更偉大的出現,於是隻好讓你這最偉大化為虛妄和醜陋,墮落到人們最不願提到看到想到的地方去。
然而,聰明的黑格爾卻非常不明智地要宣布彼時德國的現實就是最合乎絕對精神的現實,雖然他本人因為成了普魯士的官方哲學家而對此禁不住有些怡然自得,甚之沾沾自喜,但他的思維方法卻以自己的固有邏輯擊斃了他的哲學體係。因為:既然一切存在都有著作為曆史發展過程的必然性——凡生者必死,不幸得很,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也不能逃脫這個規律的邏輯,既為絕對精神,也絕對會死去。
4.影響和評價
黑格爾哲學對後世有極其巨大的影響。在他生前,已有眾多的擁戴者,出現黑格爾哲學流派,在他死後,又衍化出青年黑格爾派。他的哲學繼承者中包括馬克思和後來的各種理性主義哲學流派,而他的反對者,也證明了他的邏輯方法的正確——沒有矛盾即沒有哲學,因其矛盾,才有了發生和發展的內在動力。
但是黑格爾哲學,特別是就他的體係而言,他的局限性又十分明顯。畢竟世界不是一個精神,即便是所謂絕對精神也罷。世界如果是一個精神,則人就是一頂帽子。帽子如果不能變人,則精神也不能化為世界,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也是如此,除非你請上帝出來。而上帝一貫蔑視哲學,上帝一到,哲學的生命休矣。何況說,我們能說上帝一精神,或說精神——絕對精神:上帝嗎?絕對精神若等於上帝,則黑格爾哲學的價值全無;絕對精神若不等於上帝,則絕對精神也沒有辦法異化自己。精神終不過是精神而已,它的存在還需要作相應的物質說明哩!
而且,黑格爾的理性哲學,包括他的必然性理論,也理所當然地受到非理性主義哲學的嚴厲批判。理性作為一種必然性發展規律,本來無可厚非。但是,如果認為一切存在都應服從一個規律,則這種思維方式,必然產生種種弊端,因為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學科,不同的文化環境和不同的地域空間,會有許多不同的存在方式與存在條件。你想千篇一律,必成教條主義。雖然,以簡單的歸納方法,似乎也能找到最高真理,但那是靠不住的。我們可以說,規律之上必有規律,小規律既可歸納為大規律,大規律還可以歸納出更高層次的規律,歸來歸去,直到歸納出一條最基本的規律。然而,所謂最基本的規律,也可以說就是沒有規律。最基本的能概括一切存在的物的規律,大約隻會存在於所謂“物自體”之中。你盡可以推測它的存在,卻絕難給它一個完全的理論證明——能徹底證明世界的理論時,即是理論的末日。而硬說自己已掌握了這一規律的人,若非哲學狂人也已誤入歧途。因為所謂“完全掌握”,已經發生錯誤。以完全徹底的理論姿態斷絕曆史的未來發展,請問:是你的規律厲害還是曆史發展的現實厲害?
何況說,進入20世紀以來,理性哲學隻能作為全部哲學流派的一個組成部分存在。凡有理性哲學的地方,就有非理性哲學作補充;同理,凡有力學規律的地方,必有統計學規律作補充;凡有嚴肅哲學的地方,必有通俗哲學作補充;凡有非功利哲學的地方,必有功利主義哲學作補充;凡有純思維哲學的地方,必有實證哲學作補充。
我在前麵說過,黑格爾哲學既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總結,又是西方近代哲學的總結,還是自古希臘以來的理性主義哲學的總結。然而,總結也就意味著創新,隻不過黑格爾未曾料及於此。他認為他的絕對精神已經完成了哲學本應完成的全部職責,卻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絕對精神,卻成了後來人的批判把子和諷刺對象。後來的理性的黑格爾竟然落後,前麵的非理性的休謨反倒有些超前。
但是,理性主義哲學不會消滅,正如非理性哲學也不會消亡。隻不過作為不同的認識階段,這二者會在某種程度上出現否定之否定式的曆史發展態勢。而這一點,依然折射著黑格爾哲學的智慧之光。說不定,作者行文至此,黑格爾老人正於冥冥之中,啞然笑我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