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3)

秀蓮又成了家裏的人。她很少麻煩爸爸。她已經長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也體貼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寶慶給她買件寬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講究衣著,所以特別說明,不要綢子緞子的,隻要最便宜,最實惠的布的。

寶慶要她到醫院裏去作產前檢查。起先她不肯,怕醫生發現她沒結過婚。寶慶懂得醫學常識,跟她說,檢查一下,對孩子有好處。大夫不管閑事,隻關心孩子的健康。爸爸這麼熱心,終於打動秀蓮,她上了醫院。盡管她受了那麼多折磨,醫生還是說她健康狀況很好,隻是得多活動。

每天吃過午飯,寶慶總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慶,誰都認得她。她不樂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拋頭露麵,丟人現眼。寶慶也不勉強,但還是提醒她,要聽大夫的意見。於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戲,爺兒倆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這種時候,寶慶才發現,秀蓮真是大大地變了樣。他們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時候,晚上散了戲,爺兒倆在街上走,秀蓮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不時拉拉他的手,沒完沒了地提問題。如今她走得很慢,老落在後麵,仿佛她沒臉跟他並肩走道兒。怎麼安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出道道兒來。“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說得挺響,“什麼事他都能給說出個道理來。”

“我什麼也不打算想,”秀蓮悶悶不樂地說,“我一心一意等著快點兒把孩子生下來。最好什麼也不想。”

寶慶無言可對。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強她呢。他嗓子眼裏,有什麼東西堵得慌。在昏暗的黑夜裏,他覺得她是個年青純潔的媽媽,肚子裏懷著無罪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爹是誰,孩子是無辜的。他會象他媽一樣,善良,清白。“爸,您會疼我的孩子嗎?”她突然問,“您會跟疼小寶一樣疼他嗎?”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蓮了,給爸爸出了個難題。

“當然羅,”他哈哈地笑了起來,“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寶更疼他,”她說,“他是個私孩子,沒有爹,您得比當爹的還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為什麼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為什麼要特別疼她的孩子呢?為什麼他要比當爹的,還要疼這個孩子呢?

過了一個禮拜,秀蓮生了個女兒。五磅重,又紅,又皺巴,活象個百歲老兒。

在秀蓮看來,她是世界上頂頂漂亮,頂頂聰明,頂頂健壯的孩子。她今天的世界,就是這一間臥室,一個小小的嬰兒,睡在她的身邊。

生孩子痛苦不過,但痛苦一旦過去,秀蓮覺得自己簡直得到了新生。極度的痛苦,那一連幾小時折磨她的產鉗,把她的罪孽洗淨了。她贖了罪,如今平靜了。她完成了女人的使命,給人世添了個孩兒。她瞧著可笑的小皺臉兒,緊緊摟住她的小身子。這是她的寶貝,她的骨肉,血管裏流著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沒有張文的份兒。幸虧是個閨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擔心他會變成張文第二。她是秀蓮的縮影,會長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愛,她的女兒都會享受到。她要去掙錢,好供孩子上學,不重蹈她的覆轍。在她想象中,女兒已經長大,成了女學生,打學校放學回家,來見她了。也許自個兒也得從頭學起,好教孩子。

她把xx頭塞進孩子嘴裏,一股奶水濺出來,流滿了小紅臉蛋。她又把xx頭往孩子嘴裏塞了塞。饑餓的嘴唇一個勁地吮,把她的奶一口一口吸進去。這就是愛的象征:她胸膛裏的愛,流入了下一代的嘴。她懂得,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就是給與,不能隻接受別人的賜予了。一直到死,她的作用就是給與,給與下一代。

二奶奶來照顧她。她有點醉了,很想說幾句話,損損秀蓮。這個沒出息的閨女,生了個女孩,無非是婊子養了個小婊子,一環接一環,沒有個完。要是生了兒子,秀蓮就是作點孽,也還算值。姑娘家,隻會惹麻煩。不過,一見秀蓮那脹鼓鼓的奶堵住了孩子的嘴,她一肚子氣都消了。“真有你的,兒呀,”她簡直羨慕起來了,“生了個好樣兒的閨女……菩薩保佑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