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船的前一天,寶慶去跟大哥告別。大清早,他跑到南溫泉,爬上山,到了窩囊廢的墳頭,哭得死去活來。痛哭一場,他心裏好受了一點。仿佛向最親近的大哥哭訴一番,淚水就把漫長的八年來的悲哀和苦難,都給衝洗幹淨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蓮。大哥跟他一樣疼她,象爸爸一樣監護著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於落得這般下場,丟這麼大醜!大哥的墳就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寶慶跪在墳前,覺得應該求大哥原諒,沒把孩子看好。訴說完心裏的話,他懇求窩囊廢饒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燒完紙,他回了重慶。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說了,寶慶心裏著實舒坦了不少。他象個年青人一樣,起勁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來愛找麻煩,她想把所有的東西,從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帶走。寶慶的辦法,是把這些東西送給在書場裏幫忙的人,給他們留個紀念。秀蓮和大鳳把兩個孩子一路用得著的東西,都拾掇起來。這麼遠的路,大人好說,孩子可不能什麼都沒有,要準備的事兒多著呢。
收拾完東西,秀蓮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後一次再看看重慶。在這山城裏住了多年,臨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門,孩子拉著她的手,在她身邊蹣跚地走著。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親眼看見原來那些高大美觀的新式樓房,被敵人的炸彈炸成一片瓦礫,在那廢墟上,又搭起了臨時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戰爭改變了城市,也改變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處,防空洞張著黑黑的大口,好象風景畫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裏消磨過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聞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黴味兒,耳朵裏又聽見了炸彈爆炸時彈片橫飛的噝噝聲。是戰爭把人們趕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的,許多人在那裏麵染上了擺子,或者得了別的病。親愛的大伯也給炸死了,她倒還活著。她使勁忍住淚,覺得她和她那沒有名字的小女孩,活著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麼也不想再看了,可還是留戀著不想走。這山城對她有股說不出的吸引力。為什麼?她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因為她在這個地方失了身,成了婦人。她哭了起來。良心又來責備她了,為什麼不跟爸爸到南溫泉去,上大伯的墳?
她抱起孩子,繼續往前走。街上變了樣子。成千上萬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擺開攤子,賣他們帶不走的東西。東西確實便宜。打鄉下來了一些人,想撿點便宜。城裏也有人在搶購東西,結果是回鄉的難民多得了幾塊錢。
秀蓮看見人們討價還價,不禁想起,她就跟攤子上那些舊貨一樣。她現在已經用舊、破爛、不值錢了,和一張破床,或者一雙破鞋一樣。
她忽然起了個念頭,加快了腳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處她十分熟悉的拐角處。她想去看看她和張文住過的那間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籠。她在那兒,備嚐人間地獄對一個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腳,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動步,心跳難忍。孩子在她手裏變得沉重起來,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間小屋裏,她的愛情幻滅了,剩下的,隻有被遺棄、受折磨的痛苦。別的可以忘卻,唯獨這間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繡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這間屋裏所受的種種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難以忘懷。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深深*裨謁鬧小*
她抱起孩子,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經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來又肮髒,又狹窄。她放下孩子,彎下腰來,親了親她熱烘烘的小腦袋。
噢,進去看看那間小屋!那一個個大耗子窟窿還在嗎?裏麵有人住嗎?她走進大門,朝她原來那間小屋張望。裏麵有人嗎?小屋的門慢慢開了,一個年青女人走了出來。她穿了件紅旗袍,臉上濃妝豔抹。秀蓮轉過身,緊緊地把孩子抱在懷裏,跌跌撞撞走了出去。唔,又有一個年青女人住在這裏,沒準是個妓女,當然也可能是剛剛結過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麼人,女人都一樣,既軟弱,又不中用。
她費了好大勁兒,才走了出來。房子仿佛有根無形的鏈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現了張文的形象。她恨他。萬一他突然出現,要她跟他走,那怎麼辦?她急急忙忙走了出來,孩子在她懷裏又蹦又跳。趕快跑,決不再見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喘口氣,轉過頭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來。她周圍是炸毀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設起來,但是她舊日的純潔,已經無法恢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