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走近書場,她恢複了神智。真是胡思亂想!隻要她不自取毀滅,什麼也毀滅不了她。她可能太軟弱了,年青無知。但是她也還有力量,有勇氣。她不怕麵對生活。她突然抬起頭,兩眼望天。幸福還是會有的。她決心爭取幸福,並且要使自己配當一個幸福的人。

她親了親孩子。“媽媽好看嗎?”她問。

孩子咯咯地笑了,嘟嘟囔囔地說:“媽媽,媽媽。”“媽膽大不?”

“媽媽!”

“咱倆能過好日子嗎?”

孩子笑起來了,“媽媽!”

“咱們一塊兒去見世麵,到南京,到上海去。媽媽唱大鼓,給你掙錢。媽什麼也不怕。”

回到家裏,她態度安詳,笑容滿麵。寶慶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她必是遇到了什麼事兒。又愛上什麼人了?趕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們又上路了。小小的汽船上,擠滿了人。一切的一切,都跟七年前一樣。甲板上高高地堆滿了行李,大家擠來擠去,因為找不到安身之處,罵罵咧咧。誰也走不到餐廳裏去,所以茶房隻好把飯菜端到人們站著的地方。煙囪在甲板上灑滿了煤灰。孩子們哭,老人們怨天尤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乘客們心中不再害怕了。仗已經打完,那是最要緊的。連三峽也不可怕了。船上的每個人都希望快點到三峽,因為那就靠近宜昌,離家越來越近了。

大家都很高興。北方人都在那兒想,他們很快可以看到黃河沿岸的大平原,聞到陽光烘烤下黃土的氣息了。那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天堂。南方人想到家鄉的花兒已經開放,茂密的竹林,一片濃綠。大家唱著,喝著酒,劃著拳。

但是寶慶卻變了個人。他沒有七年前那麼利索,那麼活躍了。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兩鬢已經斑白,臉兒削瘦,眼睛越發顯得大,雙頰下陷。不過他還是盡量多走動,跟同船的伴兒們打招呼,還不時說兩句笑話。他常在甲板上坐下,看秀蓮和她的孩子。七年,好象過了一輩子,這七年帶給她多少磨難!

夜走三峽太危險,船兒在一處山根下停泊了。山頂上是白帝城,寶慶一家從船上就可以看到它。

第二天一大早,船長發了話。機器出了毛病,要在這兒修理兩天。

第三天傍晚,又來了一條船,在附近停下來過夜。寶慶走過去看那條船,旅客們大都準備上山去看白帝城。寶慶前一天已經去過了,沒再跟著大家去。他轉身往回走,沿著江岸,慢慢地踱著,雙手背在背後,想心事。沒走幾步,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頭,高興得大眼圓睜。麵前站著劇作家孟良。喜氣洋洋,滿臉是笑。他說他就在剛才來的那條船上。他瘦極了,象個骷髏一樣,原來剛放出來不久。

“勝利了,”他笑著說,“所以他們就放了我。您問我是怎麼出來的,但是我覺得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他們是怎麼把我弄進去的。”

寶慶點了點頭。“我一直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抓您,您有什麼罪?我想要救您,可是誰都不肯說您到底關在哪兒。”“我知道。朋友們都替我擔心,不過倒是那些把我抓進監牢的人應該擔心……他們的日子不長了——”

他倆都沒說話。寶慶想著孟良遇到的這番折磨。靜靜流去的江水,野草的芬芳氣息和晴朗的天空,使他們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寶慶要孟良看看秀蓮。他紅著臉,告訴孟良她已經有了孩子。孟良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他說:“我以後再去看她,可憐的小東西。她跟我一樣,也坐了牢。我坐的是真正的牢,她坐的是精神上的牢。”

寶慶歎了口氣。“我真不明白她,也勸不了她,沒法兒給她出主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八年抗戰,兵荒馬亂的,象我這麼個藝人,也就算走運,過得不錯了。很多比我有能耐的人,還不如我呢。隻有秀蓮,她真成了我的心病了。”“我明白,”孟良站起來,伸了伸腿。“好二哥,您的行為總是跟著潮流走,不過您不自覺罷了。”

“您打個比方給我聽聽。”

“您不肯賣她,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不過那並不是您的主意。時代變了,您也得跟著變。嫂子覺著買賣人口算不了什麼,因為時代還沒有觸動她。今天還有很多人,沒有受到時代的觸動。嫂子常說的那句話,‘既在江湖內,都是苦命人。’八百年前就有人說過了。可她還在說,仿佛挺新鮮。您看,您就比她進步,您走在她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