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們應該讀讀尚保羅的作品,這樣,就可以知道一個第一流作家如何地想借鑒錯誤觀念來討論自己認為無意義的東西,雖然他不斷為這些自己無法忍受的荒謬思想所困擾,可是並不希望摒除這錯誤觀念,因為他曾經渴望獲得它。這裏所說的觀念是我們個人意識死後,繼續存在的觀念,尚保羅在這方麵的努力顯示出,這種觀念並非像一般人敢想的,不是有益的錯誤,而是有害的錯誤。因為,靈魂和肉體間之不實的對立以及將整個人格提升到永遠存在之物自體的地位,使它對那不受時間、因果關係和變化影響的我們內在生命之不可毀滅性,無法獲得真正的認識;而且,這錯誤觀念甚至也不能看作真理的代替品,因為,理性不斷地指出其中所含的荒謬不合理,因此,也不得不摒除和它相連的真理。因為,就長時間而論,隻有在一種純粹無雜染的狀況下,真理才能繼續維持下去;如果含有錯誤,便多少帶有錯誤的脆弱性。
(二)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問你有關死後繼續存在的問題,而這個人又屬於那種希望知道一切事物卻不學習任何東西的人,那麼,最適當而接近正確性的回答是:“在你死後,你將是自己未出生時的東西。”因為這個答案含有下述意思:如果你要求一種存在,有起始而沒有終結的話,那是荒謬不合理的;不過,此外,還含有一種暗示,即世界上可能有兩種存在,也有兩種空無和它相對。可是,你也可以回答:“不管你死後成為什麼——即使化為虛無——也會像你現在個人有機體的情形一樣的自然而恰當。於是,你最要擔心的是轉變的時刻。的確,如果我們對這個問題加以進一步的思考,就會得到一個結論:“像我們人類這樣的存在,寧可不存在。因此,我們不再存在的這個觀念,不再存在於其中某一時間的觀念,從合理的觀點看來,就像所謂從未出生這個觀念一樣,對我們根本沒有什麼困擾。現在,由於這存在本質上是個人的存在,因此,人格的終結不能視為損失。”
(三)
如果我們想像一種動物能夠觀察、認知和了解一切事物,那麼,關於我們死後是否存在的問題,對這種動物而言,也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在我們個別的存在狀態之外,存在與否不再有任何意義,隻是彼此無法區別的概念而已;因此,所謂毀滅的觀念和繼續存在的觀念,都不能用在我們固有的本質存在即物自體上麵,因為這些觀念都是從時間範圍內借用的,而時間又隻是現象的形式。另一方麵,我們也可以想像,我們表麵現象之下這個核心的不可毀滅,隻是它的繼續存在,同時,隻要我們在本質上根據物質世界的結構來看,便也可以想像這個核心及其一切形式的變化,隻是仍然牢固地存在於時間中的東西。現在,如果我們否認這個核心的繼續存在,那麼,根據形式的結構,我們把自己在時間上的終結看作一種消滅,設若產生它的材料沒有了,這個“消滅”便不見了。不過,兩個觀念都是現象世界的形式轉變到物自體。可是,從一種非為繼續存在的不可毀滅性,甚至連抽象觀念也難得建立,因為我們缺乏這樣做時所需要的一切直覺知識。
不過,事實上,許多新東西的不斷產生,以及早已存在的東西的不斷消滅,應該視為一種由兩片透鏡裝置(大腦作用)所產生的幻象,我們隻能通過這個裝置來看一切東西,它們被稱為空間和時間,以及兩者的彼此透人即因果關係。因為,我們在這些條件下所知覺的一切東西隻是現象,我們不知道事物本身像什麼;就是說,除了對它們所產生的知覺之外,我們不知道它們本身像什麼。這就是康德哲學的真正中心思想。
(四)
我們怎能相信當一個人死亡時,某一東西本身便消滅了呢?人類直覺地知道,當這種情形發生時,這隻是時間中的終結現象,隻是一切現象形式中的終結現象,事物本身即物自體根本沒有受到影響。我們都覺得,我們並非任何人從無中創造出來的東西。從這裏便產生一種信念,即:雖然死亡可以結束我們的生命,卻無法結束我們的存在。
(五)
你愈是明顯地感覺萬物的脆弱、空虛和夢幻性,便愈是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內在生命的永恒性;因為,隻有與此相反時,上述萬物的性質才是顯然的,正如隻有看著不動的河岸而非船隻本身時,才能看到船行的速度一樣。
(六)
所謂“現在”具有兩方麵:客觀的一麵和主觀的一麵。隻有客觀的一麵才直覺到時間為它的形式因而像逝水一樣的向前奔流;主觀的一麵則固定不動,因而永遠是一樣的。隻有用這一點,才能使我們對長遠的過去產生活生生的回憶,同時,盡管我們知道自己存在的短暫性,然而,也使我們對自己產生不朽感。
隻要我們是活著的,便總是處在時間的中點,決不會處在時間的終點,從這一點,我們可以推知,每個人內心都帶有無窮時間的不動中點。使我們具有活下去的信心而不再感到死亡恐懼的,主要的就是這一點。
凡是通過自己記憶力和想像力回想自己生命中過去的人,將比別人更能感覺到整個時間中許多相同。由於這種對當下片刻相同的感覺,便了解短暫的片刻為惟一繼續存在的東西。凡是以這種直覺方式了解現在,即嚴格意義下的實在的惟一形式,來自於我們內心而非來自於外的人,都無法懷疑自己內在生命的不可毀滅。我們應該說,他將會知道,當他死亡時,這客觀世界及其表現的媒介物即心智,對他來說,雖已失去了,然而,他的存在不會受此影響,因為,他內心具有和外界一樣的真實性。
凡是不承認這一點的人,就不得不提出相反的看法說:“時間是一種完全客觀而真實的東西,完全獨立於‘我’之外。我隻是偶然被投入時間之中,我占有時間中的一小部分,因此,獲得瞬息的真實性,就像現在千千萬萬別人在我之前所獲得的一樣,而我也迅將歸於無物。可是,在另一方麵,時間則不同,時間是實在的東西,沒有我,時間一樣的進行。”我想,這個看法的基本錯誤,隻要明白地表示出來,就會成為顯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