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作為一門學問而論,哲學與應該相信的或可能相信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哲學隻與可知的東西有關。如果這種情形與我們相信的事實完全不同,那麼,即使對信仰也沒有好處,因為,信仰的本質就是宣示不可知的東西。如果這種東西可被認知,那麼,信仰便是可笑而無用的,這就像在數學範圍內提出一種以信仰加以證明的理論一樣的可笑而無用。
可是,在另一方麵,我們可以說,信仰給予我們的,可比哲學給予我們的為多,可以多得多;然而,信仰教給我們的,不能與哲學的結論連在一起,因為,知識比信仰較為實際,因此,當兩者碰在一起時,後者會被碰得粉碎。
總而言之,信仰與知識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東西,為了兩者相互的便利起見,兩者必須嚴格地分開,因此,兩者各行其是,彼此不相注意。
(二)
生命短促的人類,川流不息地、一代一代地相繼來到這世界,又相繼離開這世界;每人都肩負著恐懼、匱乏和憂慮,躍進死亡的懷抱。當人類如此地生死相繼時,他們從來不厭其煩地問什麼東西使自己煩惱,這個悲喜劇的意義是什麼。他們向天祈求,但天道無言。天沒有給我們回答,卻來了一批帶著啟示的教士。
但是,如果一個人還認為那些超人類的存在者曾經替人類帶來信息,告訴我們有關自己或世界存在的目的,那麼,這個人便仍然停留在童稚時代。即使各種啟示——一定有錯誤,就像所有屬於人類性事物一樣——往往包含在奇怪的寓言和神話中並因而稱為宗教,然而,除了智者的思想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啟示。因此,在這個範圍以內,不論你相信自弓的思想或相信他人的思想,都是一樣的,因為,你所相信的永遠是人類的思想和意見,而不是別的東西。然而,人類往往有一種缺點,總喜歡相信那些自稱其知識來自超自然力量的人,卻不願相信那些自己頭腦中有思想的人,可是,如果你記得人與人之間智力上的巨大不平等,那麼,便可以知道,某一個人的思想,在另一個人看來,很可以作為啟示。
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時候,婆羅門教也好、回教也好、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所有教士僧侶的基本秘密和狡猾的地方,都像下麵所說的。他們認識並抓住了人類形而上需要的巨大力量和牢不可破性,於是,便自稱具有滿足這種需要的方法,他們說,用這種方法,可以把解決人生大疑問的答案直接帶給人類。一旦他們使人們相信了這種說法,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引導和支配他們。比較慎重的統治者便與他們聯合起來,其他統治者本身就為他們所統治。可是,如果能絕無僅有地讓哲學家作國王,那麼,整個笑劇便在最不適宜的方式下結束。
(三)
要對基督教作一公正的判斷,必須考慮到基督教之前是什麼,基督教所取代的又是什麼。最初是希臘羅馬的泛神論,這種泛神論被視為、大眾的形而上學,沒有任何真正明顯的教條,沒有任何規範行為的法則,沒有任何道德的傾向,也沒有經典。因此,根本不應稱為宗教——毋寧說,是一種幻想,是詩人們從民間傳說中拚湊而成的產品,大部分是自然勢力的顯明人格化。我們很難想像成人們會重視這種幼稚的宗教。然而,古代作家中卻有許多記載表示他們確實重視這種宗教,尤其是馬克斯穆斯的頭一部作品中,特別有這種記載,但是希羅多德的著作中,這種記載更多。後來,由於哲學的進步,這種嚴肅的信仰便不見了,這使基督教得以取代這種宗教,盡管這種宗教有著外來的助力。——基督教必須取代的第二個東西是猶太教,猶太教粗陋的教義在基督教中被升華了,也在無形中寓言化了。一般說來,基督教的確是屬於寓言性質的,因為世俗所謂的寓言,在宗教中稱為神秘。我們必須承認,無論在道德方麵或教義方麵,基督教都遠優於先前的兩種宗教,從道德方麵說,隻有基督教(就東方人而言)宣揚和好,愛你的敵人,忍受和否定意誌。不過,由於一般大眾不能直接把握真理,所以,最好用美麗的寓言方式把這個傳播給他們,這種寓言足以作為他們實際生活的指針以及使他們獲得安慰和希望。可是,在這種寓言中,加上一點點荒誕不合理的東西,是不可缺少的成分,這更可以表示它的寓言性質。如果你從實質上去了解基督教教義,那麼,伏爾泰便是對的。可是,相反的,如果你從寓言上去了解基督教,那麼,基督教便是一種神聖的神話,便是一種使人們獲得真理的工具;如果沒有這個工具,人們就根本無法接近這些真理。即使教會所謂的“在宗教教義方麵,理性根本沒有用,也是盲目的,因而應該加以排除”,從根本上看,也是表示這些教條屬於寓言性質,因此不應以理性的標準來衡量它們,因為理性是從實質意義了解一切事物的。教義中荒誕不合理的地方,正是寓言和神話的表象,即使這裏所討論的例子中,也是源於像《舊約》和新約兩個相同教義連在一起的需要。這個偉大的寓言最初是在沒有明白自覺的深藏真理暗中影響之下對外在和偶然環境的解釋漸漸出現的,一直到最後,才為奧古斯丁所完成,奧古斯丁深深了解這個寓言的意義,因此,把它作為係統的整體,並能補充其中所缺少的東西。因此,奧古斯丁的學說是完美的基督教教義,後來馬丁路德也采取這個看法,今天的新教徒從實質意義上了解“啟示”,因此,他們把它限於某一個人而認為最完美的基督教教義原始基督教,可是馬丁路德卻不這樣看(正如它不是種子而是可食的果實)。——然而,所有宗教的弱點仍是:它們決不敢承認本身是寓言性的,因此,它們必須鄭重地表現自己的教義在實質上是真實的。由於荒誕不合理的東西是寓言的本質,所以,這個弱點導致永久的欺騙以及對宗教大大的不利。其實,更壞的是,到時候我們會知道,因為它們在根本並非實質上的真實,所以,便消滅了。這樣說來,最好是直接承認本身的寓言性質。隻是,這些困難是如何能讓人們了解一件東西同時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但是,由於我們發現所有宗教多少都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以內。荒誕不合理是合於人件的.其實是人類生活中的一部分,並要承認,欺騙是宗教中無可避免的——其他許多方麵也證明了這個事實。
基督教所謂上帝預定說和馬丁路德先軀者奧古斯丁所完成的上帝恩選說,提供我們上述所謂荒誕不合理的地方是源於結合的一個證據和實例:根據奧古斯丁恩寵說的看法,有的人比別人處於較優地位,成為神恩的對象,這等於說,他是帶著現成的特權來到這世界的。可是,這個學說的令人不滿意處以及荒誕不合理處,完全源於舊約中的一個假設,即人是一外在意誌的創造物,這外在意誌從無中把他創造出來。但是,如果我們想一想,真正道德上的優越實際上並非天賦的,那麼,在婆羅門教和佛教輪回說之下看來,問題便完全不同而更為合理了,根據輪回說的看法,一個人可能與生俱來的一切好處,都是他從另一世界和前生帶來的,因此,它們不是恩寵所賜,而是自己在另一世界所作所為的結果。——不過,在奧古斯丁這個教條之外,又加上一個更壞的教條,這更壞的教條告訴我們,在大多數墮落因而注定永遠受罰的人類中,由於上帝預定說和恩選說的結果,隻有極少部分的人才被宣告無罪,最後得救,而其餘的人則應得毀滅並永在地獄中受苦。從實質意義上去了解,這個教條使人很不舒適,因為,這個教條不但懲罰過錯,甚或懲罰僅僅缺乏信仰的人,懲罰一個20歲不到的人,要他們無目的地受苦,而且還說,這種幾乎普遍的受罰,實乃原罪的結果,因而也是人類最初墮落的必然結果。但是,上帝最初造人時,沒有把人造得比現在好一點,他一定知道人類會墮落,然後他張開陷阱,他一定知道人類要掉進這陷阱中,因為一切都是他造的,沒有事情可以瞞住他。那麼,根據這個教條的意思看,他從無中創造一個脆弱而易於犯罪的人類以便使他們接受無窮的痛苦。最後還有一點,上帝禁止一切犯罪也寬恕一切犯罪,甚至要人類愛自己的敵人,可是他自己卻沒有這樣做,他所做的正與此相反,因為,當一切都成為過去而永遠毀滅時,當世界末日來臨時,那最後的懲罰,既不是存心改進人類,也不是存心恐嚇人類不再犯罪,惟一的解釋隻是報複。這樣看起來,好像整個人類之被創造,隻是為了要他們永遠受苦和受罰——就是說,雖然我們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但是,除了極少數人由於神的恩寵能夠免於這個命運之外,其餘的人都要永遠受苦和受罰。此外,上帝似乎是為魔鬼而創造這個世界的——這樣看來,如果他根本沒有創造這個世界,要好得多。——如果你從實質意義上了解教義,這就是發生於教義方麵的情形。相反的,如果從寓言意義上了解教義,那麼,所有這些都可以得到較滿意的解釋。不過,我們早已說過,這個學說中荒誕不合理的地方即令人覺得不愉快的地方,根本隻是猶太一神教及其自無中創造以及隨此而來的結果,隻是對輪回說作不合理而令人反感的否定之結果,在某種範圍內看,輪回說是很自然的道理,因此,所有各時代的人類都接受這種說法,隻有猶太人例外。6世紀時,教皇格利高萊一世為了避免由於否定輪回說而產生的巨大不利,並減輕這個教條令人不愉快的性質起見,非常聰明地發展出一套滌罪所的說法,並把這種說法正式擺進教會的教義中。於是,一種輪回說的代替品便被引進基督教來,因為兩者都構成一種滌化過程。用同一目的,又產生了一種所謂萬物複原的說法,根據這個說法,即使犯罪者,在宇宙大喜劇的最後一幕,也都完全恢複原狀。隻是新教徒由於固執著《聖經》上的宗教,所以不放棄所謂地獄中永遠受罰的說法。這可能對他們有好處——我們可以惡毒地說:他們得到的安慰是,自己並非真正相信它;因為當他們不管這個問題時,心裏在想:它不會那樣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