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梁老師發現她好像哭過,就專心致誌地聽她講話。

“檢查結果出來,醫生說是癌。癌是啥,是咱一般人能得的嗎,我不信……”

梁老師愣住了,癌在那個年代還沒那麼近。

“那醫生說咋治沒?”

“醫生說得割。”

“那就割。割了能好不?”

小友哇哇哭,她說小孩還那麼小,割癌又得好多錢,她沒工作,誰給她報銷?怕是得把家底掏空,也不知道以後咋樣。

梁老師的心都爛了。他趕緊上前說錢我去借,得了病就得治,你想啥呢,誰得了病不得治哇。

第二天梁老師處到借錢,親朋好友都不是做生意的家庭,能拿出三五千塊錢已是了不起,何況有的人避之不及。做手術得上萬,梁老師這才發現人生的難,並不光是頹著的難,還有亢著的難,人一亢,處處都是釘子。他媽說:“那還治啥呀,有啥可治的,她本來就沒工作,你過兩年是要轉正的。”

他以前都從他媽,這回沒法從。小友是他初中同學,倆人感情很好,婚姻是大事,可不是一人遭了難另一人就瀟灑拜拜。他媽說他是死腦筋,死腦筋就死腦筋,他曉得老婆的好,他媽不曉得他也不想解釋。

這時烈花的事在學校愈演愈烈,梁老師沒什麼功夫去關心,隻聽說老人家要告到教育局去,“局”是一個令人一聽就肅然起敬的字,梁老師卻敬不起來,滿腦子都是錢錢錢錢。有時在某處受了辱,也不大當回事,轉臉又想著錢錢錢錢。

4,那天齊虎爸在校外攔住他,他還沒認出來。那人說:“我是齊東訓。”他木然地看著這個人,把這個曾經如雷貫耳的名字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才提起鄭重的臉。

齊東訓說謝謝他。

梁老師不知道他謝啥。

齊東訓說那天齊虎看到了他,他這些天的做法,是明智的。

梁老師這才明白過來,所謂的“做法”是指他事後沒出頭。

齊東訓說那個黃毛丫頭的母親回來了,而且她有個親戚在市裏,挺著她們一家去告。齊東訓害怕到時警察又要重新排查一遍,查出來那天他是目擊證人。

當然他沒說這麼明白,他隻說“將來”,“你很聰明”,“你也不容易”,等等。

梁老師惶惶地看著他,很多天都沒有睡好,人影路影都是歪的。但是他預感到有什麼能拯救命運的事即將出現了。他以前拚命想跟這件撇清關係,此刻卻不由自主拿出一副巍峨的神情。

齊東訓說知道了他老婆的身體狀況,他能幫他。

梁老師始終沒有說話,或許沉默能樹立一點什麼。他從齊東訓的話裏得到了兩個確鑿消息,一個是關於烈花的傳言是錯的,她並不“放蕩”,她那天晚上是真的被欺負;第二個是她還真的城裏有親戚,所以她平時穿得耀眼估計也不是她故意的。那個年代那個小鎮,孩子們穿衣服都靠撿上級,她有時髦的上級不是她的錯。

齊東訓扼要說了幾句便走了。等他回到家,小友說齊東訓差人來過,送了一萬塊錢。

她把枕頭拉開,給他看那一捆老頭票,整整齊齊地,用一根橡皮筋紮著,躺在他們“龍鳳呈祥”的床單上。

小友又迅速用枕頭把它蓋住,像蓋一顆雷。

“怎麼回事?來的人什麼都不肯說。”小友問。

“拿去……看病吧。

“到底怎麼回事?他們說你知道,是你借的嗎?”

“……”

“不是你借的。如果是你借的,應該是你自己拿回來。是不是跟學校最近鬧的那事兒有關係?”

梁老師轉眼看了看小友,抱住她。

小友的身子僵著,慢慢也軟了。最後她喃喃著:“我舍不得,舍不得……”梁老師不知道,她是舍不得錢,還是舍不得餘生,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孩子。無所謂了,都一樣。他們默默地抱著,這具柔軟的肉體他已經很多天沒抱,此刻他覺得它是那麼地消瘦、單薄。愧疚拔地而起,他想他早該在她發現問題前就發現她情緒上不對勁的。他想他始終對不起她,沒有給過她好生活,也沒有給過她一個剛正不阿的丈夫。連這份凝重,都要她一並承擔。

5,小友如願去做了手術。由於化療,曾經那麼豐茂的頭發,所剩無幾。可能是因為他家的事也很大,學校對他的調查略微潦草。同事也不大來,免得雙方都要很吃勁兒地笑。

最後烈花的事不了了之,聽說私下談攏了,總之兩個人都再沒來上學。

兩年後梁老師轉正,他開始帶正課。身邊同事一茬接一茬的來,一茬接一茬的走,所以他身邊總是新人。新人尊敬老人,他漸漸在學校混成老骨頭,敢給他眼色瞧的人不多。

什麼都步入正軌,就是總覺得心頭缺了一點什麼。“日常”模糊了那一點“什麼”,隻是有一天有個孩子來買東西,賒賬,她也姓烈。這個姓不多,梁老師看見小友怔了一下。後來賬本上還上錢的孩子名字都被小友勾掉,而那個姓烈的孩子,直到初中畢業也沒來還錢,但小友一反往常沒有去教導主任那裏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