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一節(2 / 3)

“不!”矮胖的假麵人湊近他的耳朵說,他把這個單音節的詞說得很響,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諷來回擊他的這句戲謔。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種甘於忍氣吞聲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靂,怔怔地站在那裏,任憑一隻強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個窗口旁邊。他被這隻手緊緊扼住,無法動彈。

“你這隻從伏蓋媽媽雞棚裏出來的小公雞,為了占有塔葉費老爹的數百萬財產,當最艱難的一步已經走完時,卻喪失了膽量。你要明白,為了你的個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對待你所愛的親兄弟那樣對待呂西安,你將會落在我們手裏,而我們卻不會受你牽製。你什麼話也別說,盡心盡力,否則我要使你不得安寧。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受到當今最強有力的權勢——教會的庇護。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擇。你的答複呢?”

拉斯蒂涅克頭暈目眩,就像一個人在森林裏沉睡後,睜眼醒來時看到一頭餓獅在自己身邊。他感到恐懼,不過當時沒有目擊者:最勇敢的人這時也會心驚膽戰。

“隻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假麵人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說完這句話。

“你就當‘他’那麼幹吧,怎麼樣!”他說。

拉斯蒂涅克於是就像一個百萬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強盜舉槍瞄準自己時那樣,乖乖地投降了。

“親愛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萊身邊,對夏特萊說,“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對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職位高得多的人那樣對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假麵人不覺做了一個使人難以察覺的表示滿意的動作,重新踏著呂西安的足跡走去。

“親愛的老兄,你對他的見解改變得真快呀!”省長驚訝地回答。這驚訝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為中間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樣快。”拉斯蒂涅克回答這位省長兼參事院參議說。幾天來內閣會議上沒有聽到這位參議的聲音。

“如今能有什麼見解呢?有的隻是利害關係罷了。”德-呂卜爾克斯聽著他們說話,辯駁了一句。“你們說的是什麼事?”

“是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為一個重要人物送給我。”參議對秘書長①說。

①德-呂卜爾克斯是內政部的秘書長。

“親愛的伯爵,”德-呂卜爾克斯神情嚴肅地回答他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後台。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覺得十分高興。”

“這樣他將掉進當代那群陰險詭詐的家夥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說。

這三個聊天的人轉身向一個角落走去。那裏站著幾位才子,一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還有好幾個風流雅士。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話和對別人的惡語中傷,都列出來放在一起,想以此開開心,或是等待著看熱鬧。在這個奇怪地湊到一起的人群中,呂西安曾經和其中幾位打過交道,有的開誠布公,光明正大,有的陰險狡詐,暗箭傷人。

“嘿,呂西安,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寶貝,你現在又築起了防護的圍牆,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從哪裏來的呀?你就這樣借助弗洛麗娜小客廳裏送出來的禮物,又騎上你的這匹牲口了。好樣的,我的小夥子!”勃隆代對他說,一邊從斐諾那邊抽出胳膊,走過來親熱地摟住呂西安的腰,把他攔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諾是一家雜誌社的老板。呂西安幾乎無償地在這家雜誌社工作過。勃隆代通過與他協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確的見解,使他發了財。斐諾和勃隆代是貝特朗和拉東的化身,所不同的僅僅是,拉封丹筆下的貓最終發現它上了當①,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騙,卻一直給斐諾賣命。這名出色的筆杆子雇傭兵大概確實當了很長時間的奴隸。斐諾外表笨拙,意誌堅強,粗魯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帶機智,就像粗工吃的麵包上抹上一點兒蒜一樣。他善於把從文人和政客放蕩不羈的生活田野裏收獲的東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裝進自己的穀倉。勃隆代是個倒黴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氣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惡習和懶散上。他需要花錢時,總是捉襟見肘。他屬於富有才華而又窮困潦倒的那一撥。這幫人能為別人發財貢獻自己的一切,而為自己發財卻一籌莫展。他們是一些任憑別人借走自己神燈的阿拉丁②。這些令人欽佩的出主意的人,當他們沒有受個人利害關係左右時,他們目光敏銳,具有真知灼見。他們用頭腦而不是用雙手工作。他們由此而產生品德上的破綻,低能的人就對他們橫加指責。勃隆代頭一天傷害過一位夥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錢掏出來與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個人一起吃飯、喝酒、睡覺,明天會把這個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為能被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認為整個世界就是一場玩笑,所以也不願意別人認真對待他。他年輕,受女人愛慕,差不多有了點名氣,生活幸福,不像斐諾那樣考慮攫取財富,以備上了年紀後享用。

①拉封丹寓言《貓和猴子》中,猴子貝特朗叫貓拉東“大顯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貓取出的栗子,貓卻燙傷了爪子。

②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窮裁縫的兒子阿拉丁受魔術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盞燈,從而發了財。

呂西安這時候需要勇氣去搶白勃隆代,使他瞠目結舌,就像剛才他逼得德-埃斯帕爾夫人和夏特萊啞口無言一樣。這也許是他最難拿出的勇氣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虛榮心阻礙著他傲氣的發揮,這種傲氣是做許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虛榮心在剛才一個回合中已經得勝:他表現出富有,幸福,對那兩個昔日蔑視他貧窮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個詩人難道能像一個老資格的外交官那樣,當麵去損害兩個所謂朋友的麵子嗎?這兩個朋友在他窮困潦倒時接待過他,他在憂傷困頓的日子裏,到他們家裏住過。斐諾、勃隆代和他,三個人曾經是酒肉朋友,他們花天酒地,揮霍掉的不止是他們的債主的錢。如同那些不知道哪裏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呂西安這時也跟巴黎許多人采取的態度一樣,再次違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諾的握手,同時沒有拒絕勃隆代的撫摩。任何在新聞界泡過或還在泡著的人,都必須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視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敵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簽約,同意用向他尋釁的人的錢來酬勞他們麵弄髒自己的手。看別人作惡,聽之任之,習以為常,起先是認可,最後自己也去幹。長此以往,靈魂被連續可恥的交易不斷玷汙,變得越來越渺小。崇高思想的發條生了鏽,庸俗的鉸鏈磨損了,可以自由地轉動。阿爾賽斯特這樣的人變成了菲蘭特一類的人①,傲骨無存,才華消減,對高尚作品的信仰煙消雲散,就像一個本來希望能以自己寫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卻煞費苦心炮製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會告訴他,這種行為是不可取的。人們來到這裏,就像魯斯托,韋爾努那樣,是想成為大作家,結果卻做了無所作為的幫閑文人。因此,骨氣與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爾泰茲之輩善於繞過文學生活的暗礁腳踏實地前進的人,對他們怎樣敬重都不過分。呂西安對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何況勃隆代的思想對呂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保持著拉人下水的人對其弟子的巨大影響,而且勃隆代通過跟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會取得了穩固的地位。

①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都是莫裏哀喜劇《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憤世嫉俗,後者恪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繼承了一個舅舅的遺產?”斐諾開玩笑地問他。

“我跟你一樣,對傻瓜們定期勒索。”呂西安用同樣的語調回答他。

“先生好像辦了一份雜誌,還是一份報紙?”安多什-斐諾又問道,擺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盤剝的人麵前所表露的猖傲無禮的神態。

“我有比這更好的。”呂西安反擊他。總編輯裝腔作勢表現出的優越感刺傷了呂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識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麼,你有什麼呢,親愛的?……”

“我有一個辦法。”

“一個呂西安辦法?”韋爾努微微一笑,說。

“斐諾,你這一下被這個小夥子拋在後麵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這話。呂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關照他,還排擠他。現在你後悔了,大傻瓜!”勃隆代又說。

勃隆代像麝一樣精明。他從呂西安的語調、手勢和臉色中看出不止一樁秘密。他於是在撫慰呂西安的同時,用這些話來勒緊韁繩,把他駕馭住。他想了解呂西安為什麼回巴黎來,有什麼打算,靠什麼生活。

“就算你是斐諾,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遠得不到的高手腳下!”勃隆代又說,“先生,你很快會同意:在這批未來屬於他們的精明能幹的人群中,他是我們的人!他聰明又俊俏,難道不應該通過你的quibuscumquevile①獲得成功嗎?他現在披上了華麗的米蘭盔甲,鋒利的短劍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舉起!見鬼,呂西安,你這件漂亮的背心是從哪兒偷來的?隻有愛情才會尋覓到這樣的料子。你有一處住宅嗎?此刻,我需要朋友們的地址,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去哪裏過夜呢。斐諾今晚把我掃地出門,借口很一般,說是準備發大財。”

①拉丁文:途徑,不管什麼途徑。

“我的老兄,”呂西安回答說,“我實行一條公認的準則:Fuge,late,tace②!有了這一條,準能安穩地生活。我走了。”

②拉丁文:遁世,隱居,緘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還我一筆神聖的債務:請吃一頓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說。他饞嘴貪吃,沒有錢的時候,就叫別人請客。

“什麼夜宵?”呂西安說,不覺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