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八節(1 / 3)

“我想,”那婦女回答,“總有一天我們會從《小廣告》①上讀到他的死訊的。”

①當時一份刊登各種廣告、啟事等的小報。

康奎爾老爹有濃重鄉音,這便是他祖籍的永久證書。他把“雕像”說成“逗像”,把“特別”說成“大別”,把“百姓”說成“人姓”,把“土耳其”說成“都拉奇”。他的姓本是一處喚作康奎爾的小地產的名字,生某些省份康奎爾是鰓角金龜的意思。那塊領地就在沃克呂斯省②,他便是那裏的人。領地名稱前本來有個表示貴族的“德”字,後來大家就隻叫康奎爾,而不叫德-康奎爾了。這位老爹並不生氣,他似乎認為一七九三年貴族階層已經死亡,何況康奎爾這塊領地並不屬於他,他是次房中的幼子。從今天眼光看,康奎爾老爹的衣著仿佛有些古怪,但在一八一一年至一八二○年間,他的這身打扮不會引起任何人驚訝。老人穿一雙帶鐵皮搭扣的皮鞋,藍白條紋間隔的絲織長襪,一條棱紋塔夫綢褲子,帶著與鞋上式樣相似的橢圓形搭扣,一件白色繡花背心,一件淡綠中映出栗色的釘著金屬扣子的粗呢舊衣服,另外還有一件帶死襇襟飾的襯衫,這就配齊了他的全套服飾。襟飾中部閃爍著一塊金頸飾,可以看見玻璃下麵用頭發盤成的一個小廟宇。那種可愛的表示感情的小玩藝兒能讓人看了感到放心,如同稻草人能嚇唬麻雀一樣。大部分人和動物一樣因一點點小事而忐忑不安,也可以由於一點點小事又放下心來。康奎爾老爹的褲子用一個搭扣扣住,按照上個世紀的式樣,係在腹部上方。腰帶上平行地垂著兩條金屬鏈子,它們又由好幾條小鏈子組成,頂端掛著一些小飾物。白色的領帶從反麵用金質小扣加以固定。最後,他那覆蓋著如霜白發和撲著粉的頭上,到了一八一六年,還戴著巴黎市治安警察的三角帽。法院院長特裏先生也曾戴這種帽子。康奎爾老爹非常喜愛這頂帽子,最近才拿一頂特別難看的圓帽將它替換下來(老人認為應該為這個時代作出這一犧牲)。對這頂圓帽,誰也不敢有什麼非議。用緞帶紮住的一小綹頭發在禮服的背上劃出一道隱隱的圓弧,頭上的撲粉掉落到上麵,髒跡也就看不出來了。

②在法國南方。

如果你仔細觀察他那清晰的麵部輪廓,就會發現紅通通的鼻子上布滿小肉包,跟一盤塊菰菜放在一起倒很相稱。你也許會猜想這個總在大街上東遊西逛的正經老頭性情隨和,憨直寬厚,那你就和大衛咖啡館裏的所有人一樣上當受騙了。大衛咖啡館裏的人誰也沒有細細端詳過這老頭善於觀察的前額,刻薄嘲諷的嘴和冷冰冰的雙眼。他因作惡而步履蹣跚,但仍像維特裏烏斯①那樣沉著鎮定。維特裏烏斯當皇帝的野心可以說是反複出現的。

①維特裏烏斯(一五一五九),當過九個月的羅馬皇帝,後被處死。

一八一六年,大衛咖啡館的常客、一個名叫戈迪薩爾的年輕推銷員跟一個拿半餉的軍官,一起從十一點到午夜在這裏喝得半醉,他不慎講出了一樁反對波旁王朝的陰謀,這一陰謀已經認真策劃並即將實施。當時咖啡館裏隻有康奎爾老爹,他似乎已經睡著。另外還有兩個正在打盹的招待和那個站櫃台的婦人。二十四小時後,戈迪薩爾被捕:陰謀敗露。有兩個人上了斷頭台。無論是戈迪薩爾還是別人,都從來沒有懷疑告發的人就是正直的康奎爾老爹。店裏解雇了那些招待,人們互相觀察一年,提起警察就膽戰心驚。康奎爾老爹也跟大家一樣,他揚言要離開咖啡館,因為對警察感到深惡痛絕。

貢當鬆走進咖啡館,要了一小杯燒酒,並沒有瞧康奎爾老爹。老頭正在那裏專心地看報。貢當鬆大口喝完了那杯酒,拿出男爵給他的那枚金幣,在桌上迅猛地敲了三下,叫喚招待結帳。櫃台裏的女人和招待察看那枚金幣,那仔細勁兒對貢當鬆來說具有很大的侮辱意味。但是,由於貢當鬆的外表使所有常客感到詫異,那女人和招待對金幣的懷疑也就被大家認可了。“這金幣是偷來的還是謀財害命得來的?……”幾個腦子靈活和富有洞察力的人這樣想,他們假裝看報,透過眼鏡下方盯著貢當鬆。貢當鬆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從來不動聲色。他用一條隻打了三個補丁的圍巾倔傲地擦了擦嘴唇,接過找頭,將這一大把零錢統統裝進褲腰上的小口袋,連一文也沒留給招待。那口袋裏子原來是白的,現在跟褲子的粗呢一樣烏黑。

“真是一個該上絞刑架的家夥!”康奎爾老爹對他的鄰座皮爾羅先生說。

“嘿!”卡繆索向咖啡館裏的所有人回答,隻有他沒有表現絲毫驚訝,“他是貢當鬆,我們的商業警察魯夏爾的左右手。這些怪家夥可能要在本區抓什麼人了……”

過了一刻鍾,康奎爾老頭站起來,拿了他的雨傘,不慌不忙地走了。

如同卡洛斯教士的偽裝下掩蓋著伏脫冷一樣,康奎爾老爹的禮服下也隱蔽著一個手段毒辣、深藏不露的人。這是什麼人,難道不需要解釋一下嗎?

這個南方人出生在康奎爾,那是他相當體麵的家庭的唯一領地。他姓佩拉德,實際上屬於貢塔省古老而貧窮的拉-佩拉德家族的次房,這個家族擁有一塊小小的拉-佩拉德領地。許多南方人,當他們懂得了父親的家永遠不能滿足他們的欲望時,他們便被吸引到都城。佩拉德排行老七,狂熱性格造成了他的各種壞毛病。在這些壞毛病的推動下,在渴望出人頭地的強烈欲望的激勵下,他於一七七二年十七歲時,口袋裏裝著合六個利佛爾的兩個埃居,步行來到巴黎。一七八二年,他是巴黎警察總監處的心腹和紅人,頗受最後兩位警察總監雷努瓦先生和德-阿爾貝爾先生的賞識。隻要說上這幾句,就能了解佩拉德的整個青年時代了。大革命時期沒有警察,因為不需要警察。偵探當時相當普遍,被看作是公民的愛國心。督政府要比公安委員會的政府略微正規一些,它不得不重建警察隊伍。首席督政①通過創建警察總局和警務部②完成了警察隊伍的建設。佩拉德早已精幹此行,他與一個名叫科朗坦的人一起組建起班子。科朗坦雖然比佩拉德年輕,但比他更能幹,他也隻是在秘密警察部門中才顯出是個天才。一八○八年,佩拉德立下的大量汗馬功勞獲得報償,他被提拔到安特衛普警察局長這個顯要的崗位上。在拿破侖的腦子中,這類警察局相當於負責監視荷蘭的警務部。

①指拿破侖。

②實際上,警務部創建於督政府時期的一七九六年。拿破侖於一八○二年將它取消,又於一八○四年重建。警察總局始建於一八○○年。

皇帝於一八○九年征戰歸來,通過政府發布一道命令,撤消了佩拉德在安特衛普的官職。佩拉德由兩名憲兵押回巴黎,被投入拉福爾斯監獄。兩個月以後,他由朋友科朗坦保釋出獄。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受了警察局長三次審訊,每次六小時。法國沿海當時受到所謂瓦爾克倫遠征軍的攻擊,德-奧特朗特公爵①在這一戰爭中發揮了才能,皇帝對此感到恐懼,佩拉德的失寵是否與他協助富歇保衛法國沿海的奇跡般的行動有關呢?富歇當時認為很有可能。當然今天誰都知道,當時康巴塞雷斯②召集的大臣會議上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確實如此。當時英國要為布洛涅遠征而向拿破侖還擊。這一消息對大臣們來說猶如晴空霹靂,嚇得他們驚惶失措,拿不定主意,而他們的主人當時蹲在洛博島,整個歐洲都認為他已經完蛋。大部分人主張給皇帝送一封信去,隻有富歇一人挺身製訂作戰計劃,而且將它付諸實施。“你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康巴塞雷斯對他說,“我可是把腦袋看得很重,我要向皇帝送一份報告。”人們知道,皇帝歸來後,在大臣會議上采用什麼樣的荒謬借口,使他的那位大臣失寵,並且對他因皇帝不在期間拯救了法國而予以懲處。從那一天起,皇帝對唯獨靠大革命起家的這兩位重要政治家德-塔萊朗親王和德-奧特朗特公爵倍加敵視。如果不是這樣,他們說不定在一八一三年還能拯救拿破侖。

①指富歇。

②康巴塞雷斯(一七五三-一八二四),法國政治家,曾任執政府時期第二執政拿破侖帝國的司法大臣。

為了排擠佩拉德,人們使用了貪汙這個常用的借口:說他給走私者大開綠燈,還與大商人分贓某些利潤。這樣對待一個立下汗馬功勞並作為警察局長的紅人來說,實在是很嚴酷的。這個人在實幹中漸漸老去,但卻掌握著一七七五年以來曆屆政府的機密,他就是在那一年進入警察總監處的的。這個人被認為是負責保衛國家安全的無名奇才中最可靠最精明能幹的一員,後來有人勸告皇帝寬大此人,但皇帝認為自己有足夠力量開拓人才為己所用,所以毫不理會這些勸告。他認為可以拿貢當鬆替換佩拉德。但是貢當鬆那時已被科朗坦拉了過去。佩拉德受到殘酷打擊,還由於他貪圖吃喝玩樂,在女人方麵就像一個喜歡甜食的糕點商所處的境遇。他的惡習已成為他的本性:不吃豐盛的美餐,不賭博,不過那種大老爺式的奢靡生活,就活不下去。那些本領高強的人都沉湎在這種生活裏,把無度的逸樂變成自己的一種需要。直到那時,他生活一直過得很舒坦,從來不必出示證件,吃飯也不用花錢,人們從不要求他和他的朋友科朗坦付帳。他機智沉著,又厚顏無恥,喜歡自己幹的這一行。就這樣,作為一個偵探,不管他在警察機構中處於什麼位置,都無法再回到所謂正直或自由的職業中去,不會比苦獄犯強。偵探與犯人,一旦打上了烙印,打上了號碼,就像天主教的修士一樣,便形成了難以磨滅的性格。有的人就是這樣,社會職業致命地規定了他們派什麼用場。佩拉德真是不幸,他曾經迷戀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後來肯定這個孩子是他和一個著名的女演員所生。他幫過這個女演員的忙,女演員向他感激了三個月。佩拉德把他的孩子從安特衛普弄回來,而到了巴黎發現自己沒有生活來源,隻有警察局給雷努瓦的這個老弟子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救濟金。他在麻雀街住下來,占了五層樓上五居室的一個套間,房租為二百五十法郎。

除了眾人呼之為密探,百姓喚之為特工,官方稱之為警察的這種精神麻風病人以外,誰還該感受到友情的用處和溫暖呢?因此,佩拉德和科朗坦的友情就如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①一樣。佩拉德造就了科朗坦,如同維安②造就了大衛③。但是學生很快超過了老師。他們不隻一次地共同執行任務(見《一樁神秘的案件》)。佩拉德發現科朗坦有這方麵才能,感到很高興。他將科朗坦引上這一生涯,為他準備成功的條件。他強迫自己的學生利用一個蔑視他的情婦作為誘餌去捉人(見《舒昂黨人》)。科朗坦當時才剛剛二十五歲!……如果說警務大臣是司令,科朗坦就始終是一位將軍。在德-羅維戈公爵手下,他保持了從前在德-奧特朗特公爵手下占據的高級職位。當時普通警察與司法警察一樣,每有一件稍稍牽連廣泛的案子,就讓三個、四個或五個能幹的警察包攬。警務大臣得知有某個陰謀,聽說有某個詭計,不管怎樣,他就對手下的一位上校說:“要取得這樣的成果,你需要什麼?”科朗坦、貢當鬆經過成熟思考,便回答道:“兩萬、三萬、四萬法朗。”行動的命令一旦下達,要使用的一切手段和人員都由科朗坦或指定的警察選擇、決定。司法警察就是這樣與大名鼎鼎的維多克④一起破案的。

Tip:阅读页快捷键:上一章(←)、下一章(→)、回目录(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