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伏脫冷原形畢露 第一節(1 / 3)

“出了什麼事,瑪德萊娜?”卡繆索夫人看見她的貼身女仆慌慌張張走進來,便這樣問。傭人們在緊急時刻都會表現出這種神態的。

“夫人,”瑪德萊娜回答,“先生剛剛從司法大廈回來。但是,他的臉色是那樣激動,神情是那樣反常,夫人也許最好去書房看看他。”

“他說什麼了嗎?”卡繆索夫人問。

“沒有,夫人。可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先生這樣的臉色,他簡直要犯病了。他麵色焦黃,人像是要癱了,而且……”

卡繆索夫人沒等對方說完,就衝出房間,跑向丈夫的書房。她看見預審法官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兩腿向前伸展,頭靠在椅背上,雙手下垂,麵色蒼白,目光呆滯,真像馬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麼啦,我的朋友?”年輕的妻子驚慌地問。

“啊!可憐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讓人沮喪了……我到現在還驚惶不安。你想想,總檢察長……不,德-賽裏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從結尾說起!……”卡繆索夫人說。

“那好吧!在第一審議廳,波皮諾先生已經在不予起訴的判決書上最後簽了字,這一判決是根據我要求釋放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報告作出的……總之,一切都已辦完,記錄員取走了記錄,我即將了結這樁案子……就在這時候,法庭庭長進來看了一下判決書:

‘您釋放的是個死人,’他冷笑著對我說,‘用德-博納爾先生①的話說,這個年輕人已經去見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風而死……,

①博納爾(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國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氣,認為是一個偶發事件。

‘庭長先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波皮諾先生說,‘那大概是比什格呂式的中風吧……’

“先生們,’庭長神態嚴肅地說,‘你們都要記住,在任何人麵前,都要說年輕的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是死於動脈瘤破裂。’

我們這些人都麵麵相覷。

“一些大人物參與了這樁可悲的案件。’庭長說,‘卡繆索先生,盡管您隻是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為了您的利益,但願德-賽裏奇夫人不要由於受到這一打擊而一直瘋下去!她被送走時,幾乎快要死了。我剛才遇見我們的總檢察長,他那垂頭喪氣的神態使我心裏很難過。你把這件事辦砸了,親愛的卡繆索先生!’他在我耳邊加了一句。

親愛的,從那裏出來時,我幾乎走不動路了。我兩腿顫抖得厲害,不敢上街行走,便到我的辦公室休息一會兒。科卡爾正在整理這次倒黴的預審材料。他告訴我有個標致的貴婦人衝進了附屬監獄,想救呂西安的命。她愛呂西安愛得發了瘋,當她看到呂西安吊死在自費單間的窗欞上,她就昏了過去。咱倆私下說說,這個不幸的年輕人完全是有罪的,我審訊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尋了短見。我離開司法大廈後,這個念頭一直纏繞著我,我簡直快要暈倒了。

“哎呀,您要釋放犯人時,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總不至於因此認為自己是殺人犯啊!……”卡繆索夫人叫起來,“一個預審法官這時的境況,就跟一位他的坐騎被打死了的將軍一樣!……如此而已。”

“親愛的,這種比喻最多隻能開個玩笑,可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個案子是‘死人害活人’,呂西安把我們高升的希望帶進了棺材裏。”

“真的嗎?……”卡繆索夫人說,露出強烈的嘲諷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這一輩子也隻能是個塞納省法院普通法官了。這樁倒黴事件發生前,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預審進展已經很不滿意,他對我們庭長說的話已經向我證明,隻要德-格朗維爾當總檢察長,我永遠甭想晉升了!”

晉升!這是一個可怕的詞,這個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經變成了公務員。

從前,當上法官就意味著立刻有了他該有的一切。三四頂庭長法帽已能滿足每個省法院裏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個推事的職位,不論在第戎還是在巴黎,就能容納一個布羅斯①或者一個莫萊②這樣的人物。取得這樣的職位需要一筆財產,坐穩這個職位需要一筆更大的財產。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隻能追求三個高級職位:總督察,掌璽大臣或大法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層中,一個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員已經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輩子呆在這一職位上他也很樂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國法院一名推事的全部財產,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將他的職位與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職位相比,差別就大了。如今,人們用金錢作為社會地位的萬能保障,但倒不像過去那樣要求法官擁有大量財產。因此,人們可以看到他們去當議會議員,貴族院議員,他們身兼數職,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別的職位提高身價,而不是依靠本職增進名聲。

①布羅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長。

②莫萊(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國國王亨利四世時的巴黎總檢察長。

總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現出色,以便獲得晉升,就像人們在軍隊或行政機關裏獲得晉升一樣。

這種想法如果不損害法官獨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人們卻見到這種思想產生大量後果,致使法官在公眾輿論前喪失了威望。國家給教士和法官薪棒,使他們成了公職人員,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動野心擴張,野心促使對當權者的逢迎。另外,現代平等又將受法院管轄的人與法官列在同等的社會地位上。因此,在人們聲稱各方麵都獲得了進步的十九世紀,宗教和司法這兩大社會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能晉升了呢?”阿梅莉-卡繆索問。

她開玩笑似地望著丈夫。這個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撥弄一件樂器那樣撥弄他。她感到有必要給他鼓勁。

“你幹嗎要灰心喪氣呢?”她繼續說,同時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對犯人的死毫不在乎,“呂西安的自殺會使他的兩個仇敵——德-埃斯帕爾夫人和她的姑子夏特萊伯爵夫人感到高興。德-埃斯帕爾夫人與掌璽大臣關係密切,你可以通過她求見這位大人物,告訴他這個案子的內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邊,你對庭長和總檢察長還有什麼害怕呢?……”

“可是,還有德-賽裏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憐的法官叫起來,“我再對你說一遍,德-賽裏奇夫人瘋了!別人說,她是由於我的過錯而發瘋的!”

“嘿!如果她真的瘋了,她就不能加害於你這個沒有判斷力的審判官了!”卡繆索夫人笑著大聲說,“來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況都給我講講!”

“天哪!”卡繆索回答,“我聽取了這個不幸的年輕人的招供,他已經申明這個所謂西班牙教士確實就是雅克-柯蘭。就在這時候,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裏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給我送來一封信,請我不要審訊呂西安。可是,事情已經辦完了……”

“哎,你真是沒有腦子!”阿梅莉說,“你的那個辦事員兼記錄,對你來說是完全靠得住的,你當時就可以把呂西安叫回來,巧妙地安撫他一番,然後修改一下審訊記錄!”

“你跟德-賽裏奇夫人一樣,不把法院當一回事兒!”卡繆索說,他怎麼也不能拿自己的職業開玩笑,“德-賽裏奇夫人奪走我的審訊記錄,扔進火裏燒了!”

“這才是女中豪傑!太高明了!”卡繆索夫人高聲叫起來。

“德-賽裏奇夫人對我說,這個年輕人曾經博得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的好感,與其讓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寧可把司法大廈炸毀!……”

“嘿,卡繆索,”阿梅莉說,她忍不住因自己的優勢而微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可言……”

“啊!什麼,妙不可言?”

“你盡了職責……”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維爾先生在馬拉凱河濱遇見我,盡管他提出了一些狡猾的意見……”

“是今天早晨嗎?”

“是今天早晨。”

“幾點鍾?”

“九點鍾。”

“哦,卡繆索!”阿梅莉搓著雙手說,“我總是反複對你說,對一切都要留神……天哪,我這拉著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車礫石!……可是,卡繆索,你的總檢察長在路上等著你,他肯定有話要囑咐你。”

“是啊……”

“而你卻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樣聾子似的,你一輩子就當這麼個沒有知覺的預審法官吧!現在呀,你集中精神聽我說,”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閉上嘴,繼續說,“你認為這案子結束了嗎?”阿梅莉問。

卡繆索望著妻子,顯出鄉下農民在江湖醫生麵前的神態。

“既然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賽裏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牽連,你就應該把她們兩人都當作你的保護人。”阿梅莉接著說,“你看吧,德-埃斯帕爾夫人安排掌璽大臣接見你一次,接見時,你告訴他這案子的隱情,他將以此去逗樂國王,因為所有國王都喜歡了解內幕情景,喜歡知道公眾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緣由。到這時候,無論是總檢察長還是德-賽裏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