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但人們還是有認祖歸宗的強烈衝動。對祖先較為詳細的解釋,是古歌裏唱的。山裏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懶懶散散地串門,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櫃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人們還往鐵絲編成的燈籃裏添塊鬆膏,待鬆膏燒得劈叭一炸,銅色火光惶惶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裏的青煙冒出來,冬天可用來取暖,夏天可用來驅蚊。棟梁壁頂都被煙火熏得黑如焦炭,渾然黑色中看不清什麼線條和界限,隻有一股清冽的煙味戳鼻。要是火燒得太旺,氣流上衝,梁上一根根灰線子不斷搖晃,點點煙屑從天而降,翻舞飛騰,最後飄到人們的頭上、肩上或者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沒有胡子,眉毛也淡,平時極風流,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細,憋住鼻腔一起調,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腦門頂裏剜著,刮著,擠著,讓你一身皮肉發緊。大家緊慣了,還緊出了滿心的佩服:德龍的喉嚨真是個喉嚨嗬!

他揣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進門來,嬉皮笑臉,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後,不勞多勸就會盯住木梁,捏捏喉頭,認真地開唱:

辰州縣裏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

雞公嶺上好多鳥

好多窩來好多毛

這類“十八扯”相當於開場白或定場詩,是些不打緊的鋪墊。唱得氣順了,身子熱了,眼裏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風流情歌就開始登場:

思郎猛哎,

行路思來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風流,最願意唱風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們麵紅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婦用棒槌打他出門。當然,如果寨裏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祈神祭祖,那麼照老規矩,大家就得表情肅然地唱“簡”,即唱曆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個個展開接力唱,可以一唱數日不停,從祖父唱到曾祖父,從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遠古的薑涼。薑涼是我們的祖先,但薑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晉人陶潛詩中那個“猛誌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的時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起斧頭奮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於是以後成了個無頭鬼,隻能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長得很難看的。但幸虧有了這個無頭鬼,他揮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後代怎麼來到這裏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發現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麼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麼活下去嗬?於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他們最後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於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頭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雲夢澤一帶,也不是什麼“東海邊”。後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這些難民居然忘記了戰爭,古歌裏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們的德龍——盡管對德龍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