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風帶著點兒潮氣,在濃稠的夜色裏依依不舍地拉扯著橘樹的枝葉,星光被黑夜吞沒。在托爾托裏奇小鎮外通向北邊墨西拿港口必經的路旁,喬托麵朝著托爾托裏奇,遠遠望著鎮上陸陸續續暗下的燈光,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他就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手裏握著一根長長的馬尾草。從巴托酒館出來以後,喬托在托爾托裏奇遇到了居民自衛隊內今晚負責值夜的基諾。當喬托問起G這個分隊指揮官有沒有待在自己的崗位時,基諾吞吞吐吐的模樣已經告訴了他答案。其實喬托並不驚訝,他知道G多半會偷偷跟著自己去巴托酒館,好以防萬一。因此他僅僅是安撫地拍了拍基諾的肩膀,然後聽見這個舉著煤油燈的小夥子忽然小聲驚呼:“喬托,你的臉色很不好!”
“嗯?”借著煤油燈晃動的光線看清了基諾驚恐而擔憂的神情,喬托微微一笑,表現得好像並沒有感覺到不適:“或許是光線問題。回去以後我會好好睡一覺的。”
但他在告別了基諾之後卻沒有馬上回到蒙托莊園,而是坐在了路邊,直到現在。喬托當然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可從基諾的反應來看,他很確定如果他以這樣的狀態返回蒙托莊園,一定會嚇到城堡的老門衛,再不可避免地驚動已經回房休息的湯姆?蒙托。所以喬托打算先在這休息一會兒,等自己的臉色看上去不再那麼嚇人時再回莊園。
喬托沒有掏出懷表看看時間,卻還是能感覺到自己坐了很久。夜晚的風讓他感到乏力,風中的海腥味充滿了他的肺部。喬托從小在西西裏長大,他熟悉這裏的氣候,但這是他頭一次因為西西裏的天氣而頭暈腦脹。他的頭腦不再像坐下來之前那麼清醒,雜亂的思緒難得令他有些心煩意亂。
離開巴托酒館以前,喬托注意到了那個打扮得像是農婦的陌生女人。他發現她左手的食指幾乎隻剩下三分之一。在西西裏,左手殘疾而又有可能出現在巴托酒館的女人——喬托能想到的隻有彌涅耳瓦?布魯尼一個。接著他又認出來,那個坐在彌涅耳瓦身邊的男人就是她曾經假扮過的少校卡納瓦羅。於是喬托故意經過他們跟前,想要從他們零星半點的交談中猜測他們在談些什麼。
他聽到了卡納瓦羅的那句“我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也聽到了彌涅耳瓦的回答。
“或許吧。”她是這麼說的。
這是私人問題,喬托明白自己不該放在心上。結果就在這難得的休息時間裏,他好不容易推開了那些紛亂的思緒,記憶又飄回了彌涅耳瓦說這句話時的語氣上。喬托很少聽到她給出那麼不確定的回答,並且口吻還有些無可奈何。
她在遺憾嗎?喬托不太確定。他也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
“喬托?”腦海裏不斷回放的那個聲音在這時突然響起,喬托差點兒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直到那聲音緊接著問了一句:“你怎麼在這裏?”
他抬起頭,看見一個人影手裏提著燈朝他走近。彌涅耳瓦沒有摘下腦袋上的□□,因此她還是那副臉上長滿了雀斑的年輕農婦的臉孔,隻有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閃爍著煤油燈中跳動的火光,那是喬托再熟悉不過的模樣。
“彌涅耳瓦?”喬托聽到自己叫她的語氣帶上了點兒不確定,而事實上,他隻是依然沒法確定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覺。不過很快,隨著女人的靠近,他的神智清醒了過來。“我剛從托爾托裏奇出來,突然想到一些事,就先停下了。”他注視著她,“你呢?”
“去見了一個朋友。”她停在他跟前,讓燈光照亮了他的臉,而後皺起眉頭:“你看起來不太好。”
喬托衝她一笑,撐著膝蓋站起身,在幾秒的時間內有些眼前發黑。他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確實不大樂觀,卻還是笑笑,表現得一切如常:“我以為你偷偷出來的時候至少都會帶上一個自己人在身邊。”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到一隻微涼的手覆在了他的前額上。他可以借著燈光瞧見彌涅耳瓦近在咫尺的臉。她收攏了眉心,緊抿著嘴唇,神情嚴肅。
“喬托,”很快,她就收回了手,正視他的眼睛,“你在發燒。”
發燒?喬托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眼神變得迷蒙起來:“真是糟糕的消息……”他知道現在他的大腦運轉十分遲鈍,一開始他以為這隻是因為自己缺少休息,卻沒想到是發燒引起的。他已經快要忘記他上一次發燒是發生在幾年前的事,那實在太久遠了。
就在他思考著接下來該怎麼做的時候,彌涅耳瓦開口給了他明確的指示:“快點回蒙托莊園,你需要一個醫生。”“不,現在太晚了。”腦海裏浮現出自己那疾病纏身的教父和藻綠色頭發的男孩兒,喬托下意識地搖搖頭,“就這麼回去肯定會驚動湯姆跟藍寶。”
“那你打算怎麼辦?”彌涅耳瓦將手裏的燈拎高了一些,似乎想要借此讓他看清她不滿的表情,好引起他足夠的重視:“我覺得你已經快神誌不清了。你沒有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嗎?白天我就想問你,你究竟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喬托努力試圖記住她說了些什麼,但他仍然想不起來她的第一個問題。他覺得自己並沒有病得這麼厲害,可他的確無法集中精神。“聽說朝利先生再過幾個月就要回日本了。”不從正麵回答她,他試著理清自己的思緒,好向她解釋他沒有好好休息的原因,“為了避免到時候失業,我不得不做些準備。”
“所以你決定開始做生意?”
他稍稍聳了聳肩,以示無奈。這個時候他終於發覺他喉嚨發燙,臉也在發燙。
“事實證明它的確不適合我,但我別無他選。”
手裏拎著煤油燈的棕發女人麵無表情地靜默了片刻。她的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他。
“聽著,喬托。”好一會兒,她才選擇無視了他的自嘲,語氣鄭重地告訴他,“你必須先找個旅館住一晚。你需要好好休息。”
這回喬托沒有再迷迷糊糊地提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很識時務,動用他運轉遲緩的大腦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落腳地:“我父母留下的房子還在托爾托裏奇,我可以先去那裏休息一晚。”
“好吧,我陪你過去。”彌涅耳瓦的決定當機立斷,她甚至馬上就意識到他想要說點什麼,因此又飛快地掃了他一眼,態度冷硬地補充:“現在。”
一個命令性的詞彙叫喬托不得不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裏。事實上他的意思是他可以自個兒回去托爾托裏奇,而彌涅耳瓦也該快些返回莊園。但是很顯然,她看穿了他的意圖,並且不打算接受他的“體貼”。
所幸她沒有伸手去攙扶他。他們沿途折返,回到托爾托裏奇小鎮不過是五分鍾之內的事。彭格列夫婦留給喬托的房子在托爾托裏奇的西北角,外觀看上去與鎮上的其他房子並無差別,牆壁上也有不少被灼燒後留下的烏黑痕跡,提醒著人們不久前小鎮才剛剛經曆過一場災難。
喬托將一串鑰匙捏在手中,已經換了三把鑰匙插/進鎖孔,依舊沒有成功打開大門。彌涅耳瓦等待了許久才意識到屋前的煤油燈並未被點燃,光線太暗或許才是他一時間找不著鑰匙的原因。她伸出手取下屋前的煤油燈,又將自己拎來的煤油燈燈罩打開,用亮著的燈芯將燈點燃。
等她再把煤油燈掛好的時候,喬托也打開了屋門。
他重新摘下她剛掛到門前的煤油燈,走進屋內把屋子裏的幾盞燈點亮,讓每個房間都盈滿了光。彌涅耳瓦跟著他進屋,緩慢地在客廳裏踱了一圈,同時環顧了一眼室內:以米色為主打的裝潢,家具幸運地沒有在兩個月前的那場搶劫中受損,角落裏不見半點蛛絲,鞋櫃上一層不染,不久前應該還有人來打掃過。